三副棺木呈半月形厝在后山上。大家本不想让罗谋通上山,但却敌不住罗谋通的那身蛮劲。老队长只好安排人半搀半扶着他们夫妇尾随在送葬的人群后面。 罗谋通夫妇就那样相互依扶着半依在一棵矮小的松树下,静静地注视着人们将稻草覆盖在儿子鲜红的棺木上。 第一次抱着儿子回娘家就是床血红的抱被,外面还缠着酱得红红的棉带;老丈人狠狠心买了一挂伍千的大鞭,当时所有人都是笑逐颜开,震耳欲聋的鞭炮过后是一地的碎红;丈母娘顺手在儿子的抱被里塞了一个装有两张崭新伍拾的红包,说了一大堆长命百岁祝福吉祥的话…… 第一次过生日,谋通特意嘱咐老婆上后街罗庆那挑了一角钱的赭石,将那只鸡蛋染得鲜红鲜红,然后夫妻俩笑呵呵地看着儿子一点点将鸡蛋抿到肚里…… 如今,儿子就躺在这一片鲜红的棺木中。鲜红的棺木一如儿子手中鲜红的奖状。“爸爸,我考了第一名!”儿子脆生生地笑着,半歪着脑袋,扑闪着一双顽皮的眼睛…… 罗谋通只感到到处都是儿子的眼睛,到处都是血染的鲜红…… 就在人们快要盖好棺木时,罗谋通突然跳起来,嗷地一声尖叫,扑向棺木,狂舞的双手不断撕扯着稻草,将头颅砰砰撞击着棺木。 他的妻子立刻扑上去,抱住他的头。 “不要。不要!不要哇——” 谋运谋通夫妇在料理完丧事后就立即走了,全不管双抢来临,而且走时,既未通知父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繁重的双抢劳作是对受伤心灵的一次最好的修复,人们已经很艰难挤出时间抽出精力去细嚼那份生活的苦涩,微薄的收获喜悦足以充盈到整个心房。 但那点喜悦却没法填满罗贻高的小屋。 快吃早饭了,颍颍还没有迈出房门。 罗贻高和小娇都知道颍颍此刻的心情,他们没有也没准备去给颍颍筹措学费;准确地说,他们已然是求告无门,倘若是千儿八百的,他们拉下老脸或许还能凑上,但听人家说那重点大学的学费得要壹万六七千,这不止是断了罗贻高夫妇的念头,连颍颍自己都觉得那就是梦中楼阁。正好邻村的一个表亲从南方回来,罗贻高夫妇便托了他,让他走时捎上颍颍一道南下。 这不,双抢尚未结束,人家捎信过来说,工厂那边催得紧,让他赶紧回去上班,让颍颍晚上上他家,明早好一同赶路。 捎信人不是别人就是本屋的罗贻弘。罗贻弘是去邻村找汪木匠来家收拾农具碰上罗贻高的老俵的,所以人家便正好省下这趟道。 罗贻弘初听这话时非常惊讶,他还跟老俵开玩笑,“你就帮他一下罢。”老俵在深叹一声后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也不是三两千的事;况且,他家现在也没个挣钱的。三个孩子再加上我那个表嫂,花钱可是个无底洞;你等着,借钱的日子还长着呢。谁能帮过来?” 罗贻弘想想也觉在理,但见到罗贻高时还是忍不住。 “真的没有办法了?” 罗贻高没有吱声,只有小娇用有气无力的语调说了句,“麻烦了。他大爷(大叔),坐会罢。” “不了,不了。你们忙,我走了。”罗贻弘便只能搭讪而出。 颍颍此刻正静坐在她的那张单人木板床上,她的面前便是那张腐驳了的小木柜。那是奶奶留下的财产,也是颍颍从小到大的写字桌。 小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叠书,几张凌乱的纸上压着一只黑色的钢笔,每张纸上都画满了同样的一个字——钱! 或尔是纸下面没有垫衬,或尔是下笔太重,每张纸上都遍是残破。 床上的被条叠得有棱有角,看得出是用过心的,被子的旁边放着几件半旧的衣物。也许在颍颍看来她随时都会离开这间小屋而融入到外面缤纷的世界,再也无法听到朗朗地读书声,再也无法体验那种考试前的紧张和刺激。 小娇左手扶着耷拉着的半边膀子来到门前轻,“颍颍,吃饭了。” 颍颍似乎颤了一下,思绪一下子从混沌中跌回到现实,她用手拄着床沿慢慢直起身子,站在那里暗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缓缓拉开房门。 能够早一天南下,对于颍颍和罗贻高夫妇而言都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他们都想早一点摆脱掉那份家庭中直面的窘迫,尤其这窘迫来源于一个充满对优秀女儿的愧疚和抱憾。 无论是小娇还是罗贻高随时都会为儿女们奉献一切,但现在她们所能残余的只有生命;没有人能真切地体会到她们作为父母的那种无奈和绝望!如果此刻有人愿意出二万块钱来换取她们的生命;不,那怕是一万,她们也毫不足惜。但她们的生命却是如此的苍白和廉价,在人们的眼里她们的人生价值早已不足于一两万块了。价值,对于她们本身就是一件难以企及的奢侈品。所以,她们除了在无奈的氛围中去清晰地品尝那份一刀刀剜驳心房的感觉,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品尝的权利! 谁也不愿时时面对煎熬,逃避便成了逆境中人们的必修课,无论他是主动还是被动! 早饭后,罗贻高和小娇只是让小儿小女出去放牛而双双打断了颍颍要上田畈的念头,她们对颍颍只说了一句话,“让爸爸妈妈心里好受点吧。” 无奈、辛酸、绝望……在颍颍听来恰如一个临终人的最后请求。 两道清溪悄悄滑过颍颍的脸颊,父母亲的全部辛酸无奈也只有这会才完全领悟。 她不怨恨父母,她的命运早在她三年前跪地的一霎间就已成定局,只不过那时无知的她用父母全部的爱和最大的能力硬硬将这份宿命推迟了三年。现在她大了,足以读懂那份包容天地的爱;到了偿还父母之爱肩负家庭重负的时候了。这个家已然为她付出了太多,已经到了无法再次付出的地步了。 父亲佝偻的身躯沧桑的脸庞灰白稀疏的毛发,母亲那只耷拉的胳膊、病恹恹的倦容…… 她领略到的是一个风雨中摇摇欲折随时都会坍塌的家庭。 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托起母亲的那只右手,一边轻揉一边轻声道,“妈,别难过。我会干得很好的。” “颍颍呀,不是做父母的狠心,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呀。” “妈,快别说了。”虽说颍颍已拿定主意南下,但母亲的话仍然勾取了她刚刚平息的伤感,泪水又在眼眶中不断渗透。 “丫头呀,”罗贻高将那一丁点香烟吸得差不多快要烧着手指方才扔下,“我们也知道你要是读出来了,我和你妈老了说不上还能沾上你一点光。但你只有这个命,我们也只有这个命,怨不得别人。” “爸……”颍颍鼻子一紧,眼泪汹涌而出。 “……一会儿让你妈帮你收拾收拾。家里也没钱,路费有你表叔答应垫上,你就不用操心了;但路上吃饭的钱总不能也让人家垫。你妈妈身上还有四五十块,都带上吧。唉,要是晚走几天,等卖了稻子就能多给你点。” “爸,我一分都不要。”颍颍将母亲扶到长凳上。 “颍颍呀,路上得一两天,要吃饭呀。”小娇刚要站起来,又被女儿扶着坐下。 “就一两天,挺挺也就过去了。我们家到处都得花钱。就那点钱……”颍颍没有说下去。 “挺挺?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别为了几个钱到老了弄得像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娇深叹一口。 “没事。妈!” “带上吧。有点钱在外面多少会方便一点。”罗贻高刚将抽出的烟塞进烟盒,到底还是抠了出来,划上火,一口将烟卷吸进去半截,“这稻子上来就好了。” “颍颍,颍颍!” 从外面猛然闯进来气喘吁吁的三个人。 “你,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是周敏、罗航、罗思。 “大爷(大叔),你们不是真的要让颖颖去打工吧?”周敏一步尚在门外就嚷嚷开了。 “颖颖,不是真的吧。”思思拉着颖颖的手,“你要走了,我怎么办?”她有种大厦将倾的感觉。 “思思,谢谢你们来看我。我,我下午走。”颖颖强作欢颜,用手背悄悄揩去脸上的泪痕。 “颖颖,你无权放弃!”周敏显得有点激动,这不是他印象中的颖颖。颖颖怎么能如此轻言放弃呢? “是呀,颖颖。事情总会有办法的,不是还有我们吗?”罗航也认为周敏说得有理,“还没到时候你自己怎么就放弃了?” “不放弃又能怎么样。”颖颖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想着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们四个人什么事都是同进同退,这次自己却不得不临阵脱逃,心里便涩涩地;为了不至于让父母看出她强捺下的那份感伤,“……相信我,不上大学也会挺棒的。” “颖颖,你棒不棒我们知道,我们今天来不是听你这些;我们来是阻止你南下的。至于学费,由我和罗航给你想办法。”周敏将胸脯拍得山响,很有股丈夫气概。 “……有你们这句话也就够了。你们也知道,我家不止是拿不出学费,而且家里面也需要一个帮手。我弟弟妹妹读书花大钱的时候也到了,即使我有了学费,弟弟妹妹的学费又能上哪借。”颖颖低低地,一半是感伤一半是怕父母难过。 “唉,周敏、罗航,我知道你们两家都是好人,也没少帮过我们;但你们两家也不是万贯家财,帮得了一次二次帮不了三次。”罗贻高深叹一口,接上茬,“她妈妈那个身子骨你们也知道,还有她弟弟妹妹读书……唉,我们这个家就是个无底洞,到处都要钱。” “大爷,我就问你一句。要是现在颖颖的学费能解决,你们准不准备让她念?!”周敏歪着脖子逼视着罗贻高。 “要是有人能借颖颖学费,我们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的,砸锅卖铁也会还的 。哪能不让她上呢?”小娇生怕丈夫犹豫,那样女儿就真的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的机会。虽说这机会现在尚是子虚乌有,“可,壹万六七千你让我们上哪借呀。” “不是我狠心,那有父母亲不希望儿女有出息;可我们……唉,即使她现在有了学费,还有第二年第三年……” “大爷,上了学你就放心吧,到那时,我们几个勤工俭学也会把颖颖供下来。”周敏当仁不让。 “他爸……”小娇隔着桌子将身子探向罗贻高。 “颖颖下午就得走。如果错过了这次,又不知道能到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事。”罗贻高木无表情,站起身,准备出门,“你们家的钱也不是多得没处花……回去吧。” 罗贻高清楚周昌久和罗谋安都会鼎力相助,但一两万块却不是个简单的小数。不说他们两个孩子,罗贻高相信即或是周昌久罗谋安他们也会权衡一下;毕竟两家都不是十分宽裕的主,自己的孩子也都正在大把大把地花钱……唉!满腹的无奈也只能化作此刻漫天地长叹。 “大爷,大爷!”周敏慌忙截住罗贻高,他心里明白,只要罗贻高双脚一迈出这个门槛,颖颖的一生便已成定局。 罗贻高被周敏堵住,这条腿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响起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是罗贻高家吗?”随着问话,那人已经进了门,“是罗贻高家吗?”他又问。 “你是?……”罗贻高对他很是陌生。 “邮递员?!”周敏已经从他肩上的挎包猜到了他是谁。 “颖颖,快过来!你的通知单下来了!”三个年轻人欢呼雀跃。 “有没有我们的?”周敏不忘追问了一句。 “什么通知单?”邮递员用衣袖在满是汗渍的脸上揩了一把,“是汇款单。”他笑笑,一边在包里翻找。 “汇款单?”罗贻高像是听错了,重复一遍;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 “嗯。汇款单。”邮递员说得非常肯定。 “师傅,是不是弄错了?”罗贻高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个时候别说有人主动汇款就是能有人借他个三十五十的,都是菩萨显灵了。 “这是罗家大屋没错吧?你是不是罗贻高吧?你们罗家大屋不就一个罗贻高吗?”邮递员也疑惑了,汇票擎在手中,半天没有递出去的意思 。 “那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他就是。快让我们看看是谁寄的。”周敏伸手就要去接。 “等等,别急。”邮递员笑笑,推开周敏,“拿身份证和私章来。” “他爸。你快去拿呀。”小娇急了,捱到门边,“师傅,快进来坐,快坐。”她堆着笑脸,“这大热天。”——这正是天降甘露——不管汇款单金额多少,小娇知道有人愿意帮他们了。 趁着罗贻高去拿身份张德空隙,周敏和罗航双双凑到邮递员跟前。 “颖颖,我们得救了!”他们跳了。周敏还不忘用手用力向下砸了一下,一错牙,“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