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是周昌久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一天有点言过其实,但这一天确实值得周昌久多喝两盅,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天酷热薰蒸后,就着从八汊湖上趟过来的丝丝凉风——虽说那微风带着缕缕腐臭。 但这不足以让周昌久如此亢奋,就像早几天听说小儿子周敏考上了重点大学一样,不足以使他笑看人生。 周睿和同学明天就要返校了,也就在下午,四个年轻人开始重新收拾整理自己的东西,临了,他们将周昌久请进房。 “周伯伯。”小阚将一叠半尺厚的打印文本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中,“这是我们四个人一个月的心血,是八汊湖沿岸所有水质污染情况的调查资料;还有我们对八汊湖治理与不治理两种情况五年十年的理论推断。我们已经留存了一份原稿,等到校将资料重新整理后,我们会通过校方将材料以校方名义发到你们的市长办公室。这一份是留您这的,也好做个保存,万一我们这份遗失,你这份以后仍然能发挥它的作用。” “好。好!”周昌久伸出双手,他显得有点忐忑,如同幼稚园里的小朋友正在接受老师的指派,又如一个战士在接受和执行着一项神圣的使命,他将资料抱紧在怀,“谢谢你们的信任,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它。”他说得郑重而庄严、铿锵而悲壮,“不过,不过,你们说的五年十年是什么推断?” “现在八汊湖的水质已超出五类水质,按照现在污水污染状况,以及以后五年十年的变化速度。我们推断如果再不治理,五年后,八汊湖将变成死湖,势必影响到沿岸居民的生活起居,两岸居民从此将进入疾病多发期,十年后将进入死亡暴发期。” “真,真的这样严重?”周昌久张大着嘴,瞪圆一双如炬的眼睛,神情骇然;他仿佛看见死神正迈着轻盈的步伐,拖动这长长的铁链一步步向他逼来。 “是的。”小阚和同学均面容凝重地点店头,“如果现在就着手治理的话,五年后八汊湖还会清澈明净;十年后将后菱荷飘香。沿岸居民的生存和健康状况将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谢谢你们!”周昌久突然向四个年轻人深鞠一躬,“我代表沿岸十多万村民谢谢你们!八汊湖这回有救了。”抬起头,眼角竟渗出晶莹的泪珠。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周睿不冷不热地打断老爸的话。 两个女孩连忙悄悄拽拽他的胳膊,生怕他们父子会因此而将和平演变为战争。 其实周睿并无恶意,他只是不太欣赏老爸遇事过热的毛病。 周昌久这回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厉声责备,反倒喜形于色。 “有了这份材料,再有你们校方出面,八汊湖这回算是有救了。共产党是不会看着这十几万人民不管的。”周昌久仍然沉浸在对八汊湖未来的美好憧憬中。 蓝蓝的天空下,碧荷曼舞,莲花溢香;时有白鹤亮翅野鸭流连;自有扁舟盘横垂钩戏波………… “是。是。”两个女孩随声附和,心里也都暗松下一口气。 “周伯伯,”小阚重新拾起话头,“那里有两排水质样本,也是两份。我们带了一份,剩下的你也要好好保管。”小阚笑笑,“千万别当没用的东西给扔了。”其实小阚想说的是,别让伯母将水倒了将塑料瓶卖了破烂。 周昌久这才注意到墙壁拐弯满是黑黑污黄的两排饮料瓶。以前总是看儿子成箱成捆往家扛矿泉水,总以为这帮孩子一上学就变娇气了;有茶有水不喝,偏要去喝那不咸不淡的水。自己一来碍着情面,二来那东西也花不了太多的钱,又是儿子的同学来家,也就从未吭声;现在看来,这帮孩子却是早有预谋。 “会的,会的。丢了,你周伯伯赔你。” “呵呵。周伯伯,丢了就没法赔了。”小阚笑笑。 “知道。放心,相信你周伯伯!”周昌久就差没拍胸脯。 “周伯伯,你将资料先放下。”两个女孩贴到周昌久身边,“我们还有一样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不,不。”周昌久头摇得像拨浪鼓,“伯伯又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哪能收你们的东西。” “周伯伯,”两个女孩互望一眼,抿嘴一笑,“这个东西一定要收的。” “周伯伯,你先看看就知道了。”小阚也在一旁怂恿。 “那……”周昌久只好将资料放在一旁的写字桌上,顺便将双手在腰间蹭了蹭,“是什么东西?不会要花很多钱吧?” “不花钱。”较瘦的女孩像变戏法似从身后拿出一盒录音带,举到周昌久眼前,“周伯伯,这个就是我们要给你的东西。”女孩很顽皮也很得意。 “磁带?”周昌久疑惑了,送我磁带干什么?如此郑重其事难道仅仅只是让我多学学你们,听听音乐,放松心情陶冶情操,遇事冷静?这帮孩子,真是的。但也伸手去接。 “等等。”女孩却将手中的录音带收回,“周伯伯,你不想听听这录音带里都有什么?” “都有什么?”周昌久更加困惑。 女孩轻盈地滑到写字桌前,将录音带塞进卡盒里,“啪”按下键。 一阵短暂地沉默后,音响里传出清晰地对话声。 周昌久先是拧紧眉头,继而手捻短髭,俄而嘴角上掀,击膝高呼,“太好了!你们在哪里弄到的?你们在哪里弄到的?” “周伯伯。”稍胖一点的姑娘打着转按下停止键,“我们答应您的事,自然会尽力去办的。不过,这点子却是我们班长出的。”她拿眼瞟了一下周睿。 “哈哈哈。好!”周昌久仰天长啸,“真是好事连连呀。” 四个年轻人以为周昌久是在夸他们干了两件漂亮事,殊不知周昌久本人也办了一件十分漂亮的事。 所以,此刻的周昌久便有点驰聘沙场时豪情万丈的壮士情怀,一种胜劵在握的踌躇满志。 “宝莲,宝莲。今晚多加两个菜。我得陪孩子好好喝两盅!” 周昌久拿了一千块钱。周昌久是那种付出不希望回报的人,最怕人家当面表现出那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模样,尤其是罗庆老人;他认为接受别人的感恩是对援助人尊严和人格的侮辱!所以,他将钱给了老队长而没有一同去看望老人。 “还好吧?” 老队长知道昌久是问老人的身体,他也清楚周昌久的侠义情怀,望着手中的一千元,他淡淡地笑笑,“还好,就是天热。” 见老队长如此说,周昌久也就放了心。 有了孩子们的熏陶,交粮的事周昌久便长了一个心眼,他也希望由此证明自己绝非只是一力莽夫,也好修正自己在孩子中的印象。 他在邻近的几个村悄悄打探了一番,让他吃惊的是,谁也没有催缴公粮一说,而且他还证实了巷间的传闻——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正紧锣密鼓地收购粮食!——刘大福忝为其一。 粮食是国家的命脉,任何借机收购囤积倒买倒卖哄抬物价的行为都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但在其后,国家便放开了粮油市场,这,也许是他周昌久所未料到的——作者注) 但周昌久并没有就此气定神闲,安享垂钩之利。他还要主动出击,以收集掌握更多的证据,好一举而定,绝不给刘大福一丝喘息的机会;他不想至刘大福于死地,他只需要公平和公正,他只是要刘大福吐出原非属于他的东西;当然,这其中就包括程爱珍的三十万! 送走孩子们,周昌久没有在后街逗留,他要立即回家上程爱珍家,他有理由有把握相信他能帮程爱珍讨回被刘大福讹去的三十万。不过,这得需要程爱珍站出来同刘大福勇敢说,“不!” 罗疯子变了。短短一段时日,罗疯子头发凌乱而灰朦,眼睛也开始迷离,嘴里再也没有了黄梅清韵,腰也有点佝偻,平时刮挺的衣服已然污迹斑斑皱褶连连;左手虽然还是保持着 那个端壶的姿势,但手中空空,没有壶了。 村头巷尾再也看不见他拖拉着半截鞋的悠闲身影,平生第一次殷勤起来,田间家务不管会不会干能不能干,都会抢着去干,以期生活的重负来减轻心灵的苦痛,得到家人的些许原谅。 但老伴的那张老脸始终如覆冰霜,寻不出一丝从前的蛛丝温情,即或在这炎炎夏日! 现在想来,他甚至有点憎恨老队长和周昌久,如果不是他俩从牛栏生生扯下自己,自己怎会如此直面家人唾弃、心灵煎熬! 他不是没再想到过死。他想过要到那个世界去对他的孙子孙女赔声对不起,想去和他们在一起,好照顾他们呵护他们,不让他们再有半点闪失;但他又不得不面对老队长和周昌久的诘问。 “疯子大娘怎么办?” 劳作辛苦了一辈子的疯子大娘怎么办?又有谁来安抚她那颗沧桑凄苦惨遭蹂躏的心? “你还嫌家中不乱吗?” 乱。乱。这哪是乱,确确实实是裂腑之痛,如刀剜心呀。 他只能细细地品尝那份痛楚,任何一点一滴的痛感都如此清澈明晰。他也希望能在痛苦的磨砺中为自己赎罪,所以,稍有闲暇,他除了坐在那呆呆地出神,任凭三双苍洁的小手在他的心瓣上一遍遍划过,任凭泪痕在削瘦的脸颊蜿蜒;就是摸到后山,用手依次梳理三具棺木上参差不齐的稻草。仿佛又到了夜晚为孩子们掖紧被窝的光景,耳听着孩子们诘诘的笑着骂他一句,“死老头……”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