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探访罗庆的是两位小客人,他们是罗贻高的小女儿小儿子。他们是来请罗庆赴晚宴的,顺便给罗庆送一碗香喷喷的猪杂碎。 十多年来罗贻高家从未像今夜这样荡起如此高亢的欢笑也从未像今夜这样垒积着如此浓郁的肉香,即或是小儿子出生也没有此刻从容的心态、漫天地喜悦。 仔鸡香猪肉香葱油香、五香八角生姜蒜子辣椒……诱人的香味不断滚溢到屋外,伴随着些许的微风,不但淹没了八汊湖的腥臭,也不断在引诱着人们的嗅觉和味蕾。 宴会是免不了的。猪头肉、炖猪蹄还有那乱七八糟的杂碎,再配上菜园里几样青菜,溲点花生米,来两斤白酒,就足以让几个老爷们酝酿出几代的情愫,一些平日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心,也都在酒精的刺激下仗着酒盖脸皮,也不管他说得说不得,全都随口随性。至于回家跪踏板,弄得鸡飞狗跳或者惹得邻里不和赤膊相向,那已不是当时所要顾及的了。 这样的场合按理只请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勉强刚够一桌,既可为门楣争光也能突出被请人的分量。但罗贻高数来数去后,却猛地吃了一惊。 二百多人的罗家大屋,除了罗庆、老队长、罗疯子、罗贻雅、谋安、谋富、罗贻强的哥哥以及刚刚回家的罗谋斌,再也找不出一个爷们! 但就是剩下的这几个,罗贻高也没有全部请来。 无论是罗贻雅还是罗疯子、罗贻强的哥哥,他们都各自背负着心灵的重负,自然没有心情去参与这种场合,他们不愿意走出自己的那片阴暗置身于阳光下,也不愿意将自己的那份阴暗去消弱别人的无限欢乐。 罗谋富本来也想凑凑那份热闹,但他知道罗贻高肯定也请了罗庆。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和罗庆就是一对冤家,但他们却极力避免和对方照面。 老队长、谋安、罗谋斌离得近所以也便先到一步,三个人一边品着绿茶抽着香烟坐等罗庆,一边就罗庆的房子、身体、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最后似乎都有一点缺憾——前段时间忙谁也没去看看,也不知他现在需不需要帮助。老人年轻时就爱嘬两口,今天正好借着罗贻高的宴请好好陪陪他。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对于罗庆而言聚一次就是少一次。 两个孩子回来了,尚在门外便“妈。妈!”地大喊;身后却没有跟着罗庆。孩子的手上仍然捧着那碗冒尖的猪杂碎。 “老爹爹呢?”罗贻高一眼望见那碗猪杂碎,“怎么连东西都端回来了?” “你们俩怎么做事的。”小娇在厨房里听到喊声赶紧出来,“是不是跑到半道上就回来了?”她瞪着眼呵斥。 “屋里没人。”小女儿气乎乎地,不知将那碗杂碎搁那好。 “没人?”大伙都一愣。都这晚了,他能上那去? “没听说他要上那呀?”老队长微皱着眉,“这老头子,有上气没下气地,又跑到哪去了?” “门锁着了?”小娇接过孩子手中的杂碎,随口问了一句。 “妈,老爹爹家老黑老臭了。”小儿子上前拽着母亲的衣襟。 “呵呵,你老爹爹年龄大了,一个人也懒得动,又要省点钱;屋里当然没有你们家干净。”老队长笑得释然,“人不来连杂碎都不要了?这老头子。” “我们没看见老爹爹。” “没看见……”谋安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他站起来走到两个孩子身边,“你们进屋了吗?” “……没有。”罗贻高的小儿子看看姐姐,到底摇摇头。 “你们怎么知道没人?”小娇刚向厨房迈了两步又止住身子。 “是不是你们俩怕了?”颖颖从厨房出来刮了一下弟弟的小鼻子。 “嗟,我们是帮你忙耶。你怎么不去请老爹爹?!”妹妹对姐姐的表现极为不满,“我们走!”过来拽弟弟。 “这丫头!”颖颖落了个没趣。 “你们是不是在外面喊,没进屋?”谋安拦下他们。 “我们想进去,”弟弟大声辩护,“门还是我推开的,但、但……”他不断眨巴着眼睛。 “小狗日的。推开了怎么不进去?”罗贻高汹汹然。 “里面黑鼓隆咚地,臭不可闻,谁敢进去!”小女儿是罗贻高家唯一可以和罗贻高犟嘴的人。 “是不是老爹爹没听见?” “我们嗓子都喊破了。这个死老头子就是不搭理我们。”小丫头嘴不饶人。 “我和姐姐站了好一会。我们害怕,就,就回来了。”弟弟挺了挺胸膛,似乎在告诉人们那样的场景即使是你们去也会害怕的。 “没人应?……不会……”谋安望着老队长,心中有股不祥的预兆。 “贻高,拿充电灯!”老队长将烟蒂扔下,站起来就往外走。 门是开的。离门口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冲天恶臭,屋里墨墨的静静地。 “坏了!”老队长一把夺过罗贻高手中的充电灯,冲了进去。 灯柱下的一幕,将四个人惊得目瞪口呆! 便桶打翻在地,罗庆蜷缩在地面,赤裸着只剩下一副骨骼的下身;左手压在侧卧的身下,右手臂微曲,五指微张,仿佛正在努力地抓住什么。 灯光下,两只老鼠“嗖”地一下打罗庆的脸上奔下,顷刻间便消失在墨样的角落。 老队长他们这才发现罗庆两只空洞泛着阴森森的眼眶。半只缺了的右耳…… 罗庆到底睡了曹老头那个小棺材,虽然他生前十二分的不愿意;但命运却同他开了个并不诙谐的玩笑。无论是这狭小的棺木还是没住上几天昏暗矮小的房屋,命运给予他的只能是这些,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哪怕是一丝商榷的空间。 没有人知道老人对自己死亡的看法。是欣然而往还是恐怖逃避?蜷缩在那方狭小的空间,他是在为上苍为他的结束炼狱般的生活而感激还是诅咒上苍让他连死后也不得伸展一下腰肢,拥有一方堂堂正正的空间?! 罗家大屋的人自然不会去替罗庆思索这些他们本身就难以想象的问题。 罗庆的离去并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阴影。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最后一幕应该抹去。就像一个三流的演员,在手足无措的谢幕中又摔了一跤。有点惋惜也有点让人同情;但这都没有太多的干扰人们的情绪,他们都在为罗庆庆幸。月圆月缺花开花落,他该躺下歇歇了,也让那份苦涩随着时间的嘎然而止而永久性关闭;也该让罗家大屋的老少爷们放下或多或少的负担,轻轻松松面对生活。 白喜事也是喜事。宝莲和巧珍一商量,两个人也就义无反顾地充当起了女儿的角色,合伙请了十班——最后一次在热热闹闹中送上老人一程。 如果不出现那点小插曲,罗庆的事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但最后的出棺却出了问题。 罗家大屋现在能够负重的壮年只有谋安、谋斌、贻高、谋富四人。 但谋富一直未曾露面,老队长也只好亲自登门。俗话说,一死百了。他相信罗谋富这点涵养性还是有的,再说自己在罗家大屋德高望重不敢说,倒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罗谋富和罗庆再有什么滔天大恨,现在罗庆人已死去,凭着自己的身份来请他抬棺,这点面子老队长自信他还是能给的。 事情的结果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当老队长垂头丧气地回来和谋安他们说起这件事时,有孩子过来插话了。 “我看见谋富爷背着背包出门了。” 也就是说,罗谋富不只是在语言上而且在行动上坚拒了老队长的请求。惹得老队长的老伴在那一个劲地大骂。 “以后死了让他儿子背出去!没有人性的畜牲。再有天大的仇,人都死了,还是你大爹爹请你……你缺德吧!” “程敬大哥都几天了还不回来?”谋安在心里盘算但愿程敬能立即回来。 “菊花不找到,我看他是一时半伙回不来的。”老队长深皱着眉,在口袋里抠了半天也没能抠出一支烟,干脆掏出瘪瘪的烟盒使劲地攥在手心。 谋安赶紧递上一支,给他打上火,顺便给在场的都发了一支。 “……我来!”他用力丢下捏成条的烟盒。 “老头子,你疯了。你还以为你是三四十岁呀。”老队长老伴大惊失色,“万一……” “哪那么多废话!”他瞪圆双眼大吼一声。他知道不应该对老伴这样,但除了对相濡以沫的老伴,他又能对谁吼出这口深深的怨气?! “你……”老伴本来想说“你死了我都不管”,但她只说了一个“你”,后面的话让她硬生生吞了下去,一个人悄悄抹着眼泪,黯然而去。 从后山下来时几近黄昏,暮霭下的罗家大屋被镶上一层焦黄,嵌着肃穆和庄严。大枫树便也因此阴重起来,飘荡的彩帛并没有使人感觉出它的虔诚,却凭空多了一份惶然和诡异。 自从大枫树下出现一两堆灰烬起,罗家大屋便失去了往日的安详,被笼罩在一种不祥的阴云下。老队长实在不明白,为何世世代代庇佑着罗家大屋的大枫树,突然之间会将所有的苦难全部的辛酸,一古脑扣向了与它朝夕相伴的罗家大屋。是罗家大屋人的蜕变触怒了大枫树,还是大枫树的蜕变威胁着罗家大屋? “先抹一个,坐着歇会。”老伴见老队长进屋,不敢问他怎样,只是将那份关切全部融入到端出的洗脸水中。 老队长默不作声,弓下腰,伸手拿起毛巾正要揩脸,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喊声由远而近,未等老队长回过头来,那孩子早已闯了进来,“扑通”跪到在地。 “大爹爹,弟弟快要死了。您快救救他。” 老队长一个哆嗦,凳子上的那盆水连同毛巾一下扣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