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盘录音带,但黄小毛一直都没有意识到刘大福将他挤进水里的那个趔趄。刘大福当然不可能去步黄小毛的后尘,去干那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也绝对不能让黄小毛在冷不丁间蜕化成周昌久。水,为他的一切设想提供了可能。 在这场亡羊补牢的战争中他刘大福再也经不起丝毫闪失了。 罗谋贵出门了。罗谋贵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终于找到了一份在武汉做小工的活。三十块钱一天,远比他在家里守着两亩薄田强得多;最重要的罗谋贵陡然有了一种挺胸坐人的感觉,虽说这种感觉来得有点迟缓。 那个金色的黄昏注定将点亮罗谋贵心中的激情,一扫往日的阴晦,重拾昔日雄风。 当晚霞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狭小的窗口涂抹在残旧的锅台上,罗谋贵一个人正坐在锅灶后用火钳拨弄着柴火,听到有轻盈的脚步迈进厨房时,他头都未抬。 “丫头,这时候就回来,牛吃饱了没?” “明天一早还得用它,不能饿呀。”见还没有应他,罗谋贵抬起了头。 他怔了,半张着嘴半天没有合拢。 他看见了沐浴在金色光环下的一尊女神,正左手掀着锅盖右手拿着锅铲准备给他炒菜。 “玉,玉华……”他呢啰着,缓缓站起身,努力眨巴几下眼睛,猛地一下拉亮电灯。 “做么事。不要钱呀!”玉华立即返身将灯关了。 “我改。改,我改。”一股暖流从心田涌起,罗谋贵发觉自己竟有点哽咽——玉华回来了。妻子终于原谅他了。妻子又一次用她母性的胸怀包容了他接纳了他。 玉华用锅铲在锅里炒了几下,盖上锅盖,擦着罗谋贵挤进灶下坐在凳子上,撩起柴禾。 “玉华,玉华……”罗谋贵有点可怜巴巴地,“我,我来。”伸手去接妻子手中的柴禾。 玉华扭身闪了一下,但到底被罗谋贵一把抓住,“歇会,我来。” 玉华挣了几下没有夺下柴禾,干脆松开,双手却像捣蒜似捶击着丈夫的手臂,“你这死鬼,你让我怎么过哦。”便抽泣起来。 “我改。我改。我一定改。”罗谋贵将妻子揽在怀里,双手轻拍着妻子,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泪在悄悄滑落。 也许那一刻罗谋贵才真正恍然有悟。他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必须要负担其这个家庭的全部重负,在妻子面前、在儿女面前、在整个罗家大屋面前! 和罗谋贵一齐搭便车赶往镇上的还有珠子。珠子也要出门,只不过她是要上扬州,当珠子的表嫂打电话找到珠子,请求珠子帮忙时珠子并没有立即答应。 珠子的表哥表嫂在扬州开了一家小餐馆,夫妇俩一直都是既当老板又是厨师服务员,当然还有采买和外送。 前两年夫妇俩加点紧熬熬夜也就过来了,但现在他们那个地方已规划成一个新兴旅游 区,正值旅游旺季,游客纷叠沓至,每天都能数着一沓的钞票,但数完钞票之后两人便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有一天当丈夫一边数着钞票一边打着鼾声时,夫妇俩才开始痛下决心——雇一个人。 雇一个既能吃苦耐劳报酬又不是很高还能靠得住放下心的人殊非易事,夫妇俩也确实把这作为头等大事,稍有闲暇就左挑右选琢磨来推敲去,最后这人选就落在珠子身上。 每月七百大洋不能不让珠子心动,但珠子舍不得两个儿子,也放心不下两个儿子在家;生活苦一点没有关系,好歹能和儿子在一起。在珠子的心里,儿子便是她的全部,她怎么能舍弃她的全部哦。 她强压下那份诱惑,不动声色地回到家。 但命运的魔咒并未就此嘎然而止。当老队长第二次去喊她接电话时,她的天机泄露了。她不得不面对儿子乞求的眼神,面对两个孩子像男子汉那样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向他保证自己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她动摇了。这份动摇在老队长一句“去吧。我们帮你看着。”后土崩瓦解。 她想起了那块带肉的骨头,想起那只未及成年便惨遭杀戮的小鸡,想起碗中飘荡着乳香的残余鸡块。 她将两个儿子托付给了老队长夫妇,托付给了昌久夫妇,托付给了谋安夫妇,托付给了罗家大屋她认为可以托付的人;帮她照看儿子。 她只能撇下十二分的牵挂,踏上了通往村外的山路,那泪却再也没断过。 一天三四次甚至更多的如厕时间,已然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其实如厕的线路并不遥远,便桶就在他的床沿,更准确一点是挨着它的床沿。这是他在有了惨痛教训后的明智抉择,目的是希望便急时能利用距离上的优势弥补体力上的不足。 但这点距离仍让他如越天堑。他不止是要调集自己身体的所有能量,还要调集自己这一生的所有智慧。一生?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了——老婆子,我们很快就会会合了。 罗庆明白自己的那份笑容很僵硬,甚至没有浮现到脸上,嘴巴就那么半张半合。他记起年少时夏天干塘自己逮到的那条鱼,嘴巴也是这么半张半合;当时自己好兴奋,一下将那鱼抱在怀里……结果那鱼戏剧性地蹦哒了一下,坚硬的鱼鳍在肚皮上留下好几道血痕。他猜想自己这会儿也许就被上苍紧紧抱着,不可能是阎罗,一定是上苍。因为他罗庆一生中从未做出一星点伤天害理的事。 蒙蒙中,透过疏稀的瓦隙,他窥见了一盏惨淡的月光。三更,四更? 自从那次暴雨之夜,自己竟一日不如一日;几贴膏药竟也毫不济事,以致到了今天卧床不起病入膏肓。 罗庆有点奇怪,那次并没有摔着磕着,怎么就不行了呢?吓着了?别不是那天把魂儿丢了。真要是魂儿丢了,那可怎么活哦。 多少天没上后街了?一个多月,还是…… 昌久这浑小子,你都哪去了。这些天都不来看看你老爹爹了? 还有老队长,平日身体好好的三天两头的跑。唉,真病了,怎么连影子都没了?!这帮人,真是的。 他在腹沟叹了一口气。怎么都不来了,赶紧帮我招招魂儿。老爹爹是累赘了,都不要老爹爹了。 都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心里便有一股隐涩地痛,眼窝里便开始积蓄泪水。 一直盼望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屋好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现在他确确实实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心里却有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怒涛;倘若再年轻二十年,不,十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扒掉这间破屋。 躺在床上,眼前就是灰沱沱的屋顶;很矮很暗,似乎一眨巴眼睛眉毛就会碰到屋顶;那窗户也只是两块红砖方洞。原本昌久给拿来个旧窗户,但罗谋富硬说没有那么多的材料安上窗户就做不了檐口。 这回檐口有了,却没有了人高。这种行径在罗庆看来比曹老头卖他狭小的棺木还让他难以容忍。 摩擦自然逐渐升级,也许是受不了老人成天柱着拐杖指指点点,罗谋富终于一语捅破天机,“挑这挑那,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能住几天?!”就为这句话,罗庆差点没找罗谋富拼命。 “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想着挣那昧良心的钱。欺负孤寡老人,你不得好死!” 虽然罗庆曾断然拒绝入住罗谋富为他盖的房屋,但却经不住老队长的做好做歹,在一挂叁千的鞭炮声中,到底被大家连扶带拉地搬了家。 想想自己也许真的时日不多,想想这些年拖累大家,想想自己确已风烛残年,只好在叹息声中掩埋下那份无奈。然而思绪却在掩埋中悄悄发芽,慢慢成长。 罗庆一生住过三间房屋,但遗憾地是没有一间是他盖的。在一个崇尚财富和能力的社会,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耻辱,而且这耻辱还将伴随终生! 罗庆的第一件住房是祖上留下的老屋。老屋也是这样的洞口窗户,只不过是土砖砌的,上面草盖的屋顶;老屋很矮,但却比这高得多,春夏之际便有股霉霉的潮湿。年轻的罗庆并没有看出的简陋,相反处处都能透出一种幽幽的情调。 打土豪分田地那阵,村里的人没对罗翼祥怎么样,但到底分了他家的房产。呵呵,罗庆想起便有点好笑。想那罗翼祥一家也是本分厚道热情向善的人,平日乡里邻居谁有个小灾小难的也都热心相向,祖辈几代忠心为主,好不容易得了一点主家的产业,最后竟都落到了别人手里。 分便分了,真要是全分给了穷苦的兄弟也就罢了,偏有一些好吃懒做钻营偷利的人也分到了房屋田地,而且是好房好地。 这一点,罗庆现在想来都感觉气闷。 起风了,屋外的树木瑟瑟的带着召唤,一趟趟从头顶瓦片上翻过,顺着缝隙一缕缕吹荡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不断侵蚀着他的灵魂;灵魂则想受了魔咒,追随着缕缕风寒,慢慢飘荡在房间。如同清晨后山的薄雾,渐渐消融渐渐淡化,渐渐地,就这样渐渐地了无踪迹。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凌,眼前的景象逐渐有了轮廓。 黑暗中有着一股悉悉索索的声音。 呵呵,乖孙子来了?怎么才来?是不是石灰味呛着了?你要再晚一点来,说不准就看不到你的老爹爹了。也许罗庆嫌睁眼太累,他索性微瞌着双眼。 他知道他的孙子正携着他的夫人顺着墙根,一边踱着方步一边窃窃私语;当然,他们现在已用不着心惊胆战躲躲藏藏,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悠闲的心态来充分表现他们的绅士淑女风范。 他们在床脚前停顿了一下,通过短暂地交流后,相继跃上床沿,窜上那床破旧的棉被,在上面巡视一遍后,顺着被子爬上罗庆的脸颊。这次他们没有象以往那样亲吻他们老爹爹的脸颊,而是一路私语奔向床头一只破柜上。 破柜上两只古碗和一只铝锅里还残余着一点稀饭。 稀饭是六七天前罗庆硬撑着身子熬的。那一次熬得挺多,盛了一大铝锅还有两大古碗。熬粥时他还祈祷——等这些粥喝完他的病也便好了。 开始两天,肚子饿了罗庆勉强还能支撑着侧身喝上两口,但过不了两天那粥就硬了、变味了,罗庆喝起来便益发艰难,半天吸不上几粒米到肚,实在饿极了,便用手哆哆嗦嗦去抠,塞到口中,也顾不得苦涩难咽;但那手亦越来越艰难,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孙子和孙夫人肆意妄为明目张胆。 罗庆早先也曾有心制止他们的肆虐,但身躯和手臂只是象征性地动了那么一下,嘴里咝咝地。 这一下已足以使他的孙子孙媳妇吓得屁滚尿淋屏气敛神惶惶不知所终。 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那只不过是罗庆黔驴技穷,在跳了一段双人华尔兹以示庆祝后,肆无忌惮地扑进铝锅,忘形地享受起他们的饕餮大餐。 或许他们也明白那本不属于他们享用的成果,起初他们尚能趁着夜色潜来伏去;但他们马上就厌倦了这种蹑手蹑脚的日子,索性鸠占鹊巢,在铝锅里安营扎寨。 罗庆也只能从气愤到无奈到容忍,当有一段时间突然听不到那嘈杂的啾啾声,他竟品出孤寂和恐惧,黑黑的屋子在浓浓的石灰石气氛渲染下充斥着死亡般静谧。他看见了大枫树上瑟瑟飘抖的祭凌,看见无数的恶魔恶鬼一个个睁大血红的眼睛窥视着他…… 他知道他已离不开他们。他只能在心里认了他们——能在他临终时陪伴的亲人。 任何华丽的盛宴从一开始便注定要曲终人散。很快,孙子孙媳妇便嫌弃起那粥的口感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罗庆却没法嫌弃这延续生命的残粥,在他竭尽全力如厕的同时同样不忘竭尽全力地用颤抖的手揪起一点绿绿的毛茸茸的“稀饭”,让那份早已发酵的苦涩夹杂着丝丝酸臭伴和着似有似无的泪水在凹陷的眼窝里缓缓漫延。 不说是行将枯朽之人,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也会饿死的。但罗庆真的不饿,只是心慌,心里的那口气似乎随时都会跌落,稍不留情就会随着那点唾沫咽下去。 罗庆清楚不可能拉出什么,但他无法遏制住那份冲动,那是一种喷薄而出的冲动;奇怪的是他从未拉下过任何东西。坐在便桶上,他竟然有股安详的感觉,浑身泛泛的,眼睛迷迷朦朦,仿佛顷刻间就会进入到甜甜的梦乡。 他只能用全部的意念来支撑着两只眼睛,有一种细细的声音告诉他千万不要闭上双眼,一旦闭上双眼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昌久兔崽子,再要来看老爹爹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折! 昌久真的没有来,不知为何也没有任何人跨进门槛半步。 是老爹爹开玩笑的。昌久,来吧。老爹爹是恶人,不该打折你的腿。来呀,陪老爹爹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