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椿竟然会有兴趣来找林芳,是在谢玲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
“林妹,我们出去走走怎样?”她靠在林芳的门框上。
林芳点点头。短短的一段时间来,她对介椿竟由熟悉而陌生了。面前这个年龄轻轻的女人实在有点高深莫测。
还是那条大堤,毫无二致的景致,只不过已没有了月亮。黑洞洞的,深深的芦苇在风的怂恿下沙沙低吼。林芳的耳边猛地响起小和尚痛苦凄厉的尖叫,她紧张地抓住介椿的胳膊。
“我们还是上街吧。”
“哦——”介椿看了她一眼,“别怕……我知道那夜你都看到了。”
“……”林芳骤然松开手惊恐万分。难道她是将我骗来……
“我,明天要走了。“介椿用手略略刘海,挽起林芳的手臂,“我知道你心里尚有许多解不开的疙瘩。”
林芳一颗揪起的心慢慢放下。
“你或许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残忍吧。”她在黑暗中望望林芳。
“哦,不,不!”林芳内心的警戒线立即又提上了,意识中介椿仿佛含有某种企图,她开始后悔不该跟介椿出来。
“…比起那些男人,我还差一截。”介椿笑笑,那笑声很淡。她知道林芳在想什么,因为她挽住的那支胳膊缺少活力。
黑暗中看不清林芳的面部表情,想来并不雅观。
“也许在你眼里我很滥、很臭,也很、残忍……”黑暗中介椿凄然一笑。
林芳并不知道她已滴下了两行清泪。
“我的父母也是因为作风问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双双离异,是年迈的外祖母收留了我。
“我九岁才读一年级。几位舅舅舅妈都不喜欢我,我象一个乞儿。父母却从不和我照面,也从不接济我一下——我就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上五年级时已是一个大姑娘,教我语文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他待我特别好,”介椿仍很激动,“他经常给我买点本子铅笔以及一些女孩子小小日用品。也许他当时是真的可怜我,可是后来…后来由于我无意中打破了舅舅家的一只花碗,被舅妈打了一顿。那夜我逃到了那个男老师的宿舍,他给了我好多糕点吃,也好生劝慰了我一番…也就是那一夜,他使我结束了姑娘时代的生涯。”她象叙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没有欢乐没有感伤。
“后来,舅舅舅妈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打我揍我,不给我饭吃;然后拿着棍棒去找那个老师……”
“记住,”介椿顿住,“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男人!”
“他向我舅舅跪下,说这些全不干他的事,全…因为我……”她的嗓子嘶嘶的。
“但他到底被舅舅们揍了一顿。
“我的名声臭了。按年龄我还是个孩子。可…唉,校也不能上了。舅舅们再也不愿收留我,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乞儿。那时,我的外祖母去世才不到一年。
“我拾过垃圾,要过饭…但这都不能使我饱腹;更重要的是我一天天的大了丰满了,身边总跟着一群不怀好意的人;而我的情感又处在旺盛阶段。
“我最终将自己交给了那群需要我的人。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找我的茬,再也不用担心有上顿没有下顿,再也不用担心衣不蔽体无处安身了……
“两年前,我流落到这座小镇。我依然以男人为生。
“可是,我慢慢觉出这里的男人更坏,而我亦开始厌倦这放荡的生活。
“当你们经理找到我时,我就向他提出了我需要工作。当然,经理对外说我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
林芳微微诧异,想不到介椿的身世竟如此悲凉。
“我不是待业,我只是用自己的肉体换了一份工作。
“有了工作,本想浪子回头,可那个老色鬼是个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淫棍。于是我又不得不中重新抛头露面……”介椿轻吁出一口气。
“我结识了这里的老大,就是那夜你看见得那个领头的。他人挺豪爽,他给我教训了经理一顿。
“这以后我总算安稳了一阵……我知道我很滥,我也并不想去找个如意郎君,但我也不想过孤苦的独居生活。
“一次在饮食店里我遇上了小和尚,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没有将对方看作情人,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发泄罢了。当然,他很有钱。我也不想招人耳目,所以每次都是我去找他。我们相安无事地处到现在。
“如果不是谢玲,我们也许会再处一段时间。可是…他骗了我,更主要的是骗了谢玲。我很可怜,但她更可怜…我处处让她就是…况且,他利用了谢玲的缺陷骗取了谢玲的身子,这比杀人更令人难以宽恕。我本是破罐破摔,可谢玲是贞洁的……
“那天我在去医院的途中找了老大。
“小和尚终于得到了惩罚,这是他咎由自取!虽说是别人动手,其实和我自己动手一样让我满意。”她笑了,笑得甘畅,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业。
“也许你并不知道小和尚是谁。”介椿歇了口气后说。
林芳将面转向她。
“他是前任公安局长的儿子。”
“……”林芳的嘴张得多大,浑身泛起寒意。
“只是他的老子还算是个正经人,对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也算操碎了心,可他就是不争气。老头子一气之下便将他驱逐门庭。
“这倒给了小和尚最大的自由,他并不担心会饿着,而驱逐门庭也只是老头子的形势而已。他知道该怎样去利用老头子的旧关系,倒买倒卖,赚了数不清的钱财。
“我给老大的茶水费就是他的。”
“那,他的父亲……”林芳不禁为介椿捏了一把汗。
“这种事他是绝对不敢跟老头子提的,就是和我,他也从不敢和老头子提起半句。
“老大一帮的厉害他也清楚。他父亲在职时尚且头痛,他们干的事多少有点仗义。况且,那些汉子个个都是玩命的光棍,小和尚明里和他们斗他还没有哪个胆量。
“对我他也奈何不了。因为他自知老大他们也不会对我坐视不管。”
“那你又为何要走?”林芳又有点弄不懂了。
“是要走了,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即使不出现任何事我也会走的。这两年我一直在寻找。希望能找到一个不嫌弃我而又能提供安居乐业的人,我不知道是否已找到,但我终于有了眉目。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就是那天晚上你遇上的那位。其实,他已近五十了。
“他是一个大集体单位的推销员,常来我们的县城,也常到我们的饭店,渐渐的我们熟了。
“他很稳重。先是请我看电影进饮食店,慢慢地他终于向我吐了他的心思。
“他说,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几年了,几个孩子都大了离他而去,他好孤独,他需要有个伴。他说他爱我,他会让我舒服一辈子。
“他很动情,他是真心的;而我还从未听过一个男人从他肺腑里发出他爱我。舒服,我并不图。
“过多的坎坷使我变得多疑。我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许诺,我向他说我名声不好,我是个滥女人。
“他摇摇头,他说他也老了,本不该……
“我说,我的年龄比你的儿女都小。
“他说,但你却是我的妻子。
“我说,我是灾星。
“他说,苦日子他过过……
“我当时真的感动了,扑进他的怀中,象对待长者,哭了……”
沉默!
“唉,”介椿叹一回,“那夜,我随他留在旅社里…第二天,他便要我收拾行李跟他回去,我没有答应……”
林芳又诧异了。
“…我拒绝了。我说,你是真心我岂能假意?只是再等一段时间吧。人心叵测,我得用时间来验证。
“他没有勉强我,以后来这里就更勤了。
“他是一个星期前刚刚回去的,今天又来到这里。他说,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带我回去。而我……又恰恰惹了麻烦。
“我没有再摇头,我不能不答应他。唉——”介椿留下一声缠人的怨叹。
那怨叹在林芳听来尤如老妇的哀鸣。
印象中落霞孤鹜,秋风瑟瑟、枯叶飘萍,介椿独旅天涯。
“椿姐,别难过。有人爱比什么都强。”林芳亦感悲哀,如果再不给介椿以安慰她的良心会不安的。
“黄亮为人并不可靠。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知道。”
“谢玲来了,就说请她原谅。”
“嗯。”
“人很复杂,不可全信…你为人清高洁身自好是优点也是缺点。”介椿象个老大姐在耐心地指点林芳,谆谆嘱咐更增加了离别愁肠。
“……天不早了。去见见我的那位吧。
蹬上旅社二楼,沿走道一直向里,介椿敲响了顶头一间房门。
“小介。这位……”
林芳这回看个真切。高装头,西装革履。人很清瘦也很精神却并不见老。林芳见他问及正欲自我介绍。
“一个朋友。”介椿拉着林芳在吊扇下的沙发上坐下。
这是间双人房间,但只有一张床上铺有凉席,另一张床上放着杂乱的行李,包括介椿的几件衣物、小挎包。
“不回去了?”林芳惊讶。
“不了。”介椿将扎着的“马尾”松开,笼着脸,灯光下美丽诱人。
“请喝茶。”中年人为林芳沏了一杯茶,恭敬地放在茶几上,退后两步,便有点手足无措。
“谢谢。经理知道?”林芳问。
“犯不上告诉他。”介椿亦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中年人又忙沏了一杯茶递给介椿。
“我出去一会。”或许他感觉不方便,向林芳点点头,又嘱咐介椿,“包里有水果。”退出,掩上门。
“我是个不多不少的人。”介椿将茶杯放下,站起拉开一只大包;从里面摸出两只大苹果寻出水果刀,“只是有点舍不得你。”她一边削一边说。
“会好的。”林芳凄凄地。
“天知道。”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林芳。
“常来信吧。”林芳心中为她难过——她没有一个亲人。
“兴许我还会流落……”介椿给自己削好苹果,黯然。
“别说丧气的话。”
“我不是傻瓜。我几次问他他儿女对这事的看法,他都避而不谈。”泪滴在苹果上,在灯光下折出晶莹。
“真的?”林芳猛欠起身,“哦,不。也许他已经安排妥当。”她又忙坐好。再也不能给介椿以痛苦了,虽说她已敏感到介椿已成风中飘絮。
“不谈这些吧。”介椿抹抹泪痕,将苹果放下,起身在小挎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只金灿灿的戒指。
她将戒指戴在林芳的右手小指上,“留作纪念吧。”
“这……”林芳愕然,“别……”她准备褪下。
“就这件干净的了。”介椿将手捂在林芳的手上,见林芳不再坚持,松开手,“就这件干净的东西了。它还是我外祖母临死前给我的……”她的眼睛潮了。
“椿姐……”林芳眼睛红红的。
“我知道你讨厌脏东西……”
“椿姐!”林芳突然伏在介椿的肩上哭了。她感觉这不是分离,只能说是死别。“椿姐,还是留下吧。”她抬起泪眼。
“傻妹妹,”介椿扶正她的头,抹抹她的眼泪,“我已是身不由己了。”
“那……”
“让我们相互祝福吧,妹妹。”
“嗯。”林芳含着泪,哽咽了。
“走,我送你回去。”
午夜的风送来阵阵凉意,俩个女子在街上彳亍。
前面就是熟透了的服务部轮廓。
“林妹,我不送了。”
“嗯。”林芳的心捣碎了。她后悔自己以前不该对介椿存有许多的成见。
“说一声吧,为我祝福。”介椿亦哽咽了。
“椿姐,祝、祝你幸福。”林芳抽泣着,猛扑上去,失声痛哭。
“别哭,应该为我高兴、高兴才是。”介椿抑制住内心的凄苦痛楚,硬是没有让泪水跌落。她笑笑,推开林芳。
笑得苦涩,笑得断肠,“我去了…祝你好运!”一扭头,高跟鞋急促地敲远了
林芳就那么立着,泪挂在嘴角,视野里那身影正渐渐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