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似缘非缘
林芳在家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便搭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天燥热,车上人又多。石子铺就的五级等外公路配上老爷车,一路上哼哼唧唧慢慢腾腾,老使人想打盹。
林芳有点遏不住睡意,头便点下;脑后的披发却被扯住。她清醒了,回过头。
“对不起。”
后座的一个小伙子欠欠身——林芳的披发洒在靠背上,小伙子没注意将手搭上去——见林芳回头,惊觉,忙致歉。
林芳抿抿嘴没有吱声。
“在县城工作?”小伙子或许为了表示歉意,搭讪道。
“嗯。”林芳回答没兴趣,不回答又觉不尽情理,嗯一声——小伙子很平常,除了一点文雅清秀外。
“你,真美。”小伙子确乎很饶舌且很直率。
“是吗?”林芳竟为自己的这句话而惊讶。难道短短的时间内自己真的世故了?然而,小伙子的话很中听。
“最近遇到不愉快地事?”
“你怎么知道?”看不出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还能参透别人的心思。
“我会猜。”小伙子笑得很淡,“你很清高自傲,也很寂寞孤苦。”
“……”
“你不愿了解别人而又希望别人了解你,你不同流合污而又不放弃任何…企图……”小伙子微微前倾。
“你,是算命的?”林芳对他只有惊诧莫名,但话一出口自己亦摇头。谁见过二十来岁好端端的小伙子算命?
“这叫相术。”小伙子解释。
“可那也是迷信呀。”林芳的瞌睡早跑了。
身边的人打瞌睡的打瞌睡,抽烟的抽烟;无事的,偶尔看一眼他们——谁也没有他俩的情趣。
“哦,和那相法不同。这是我个人从数以百计的人身上摸索推测的经验。”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反驳。
“为什么不是数以千计万计?”
“暂时还不够那个数。不过,今天又多了一位。”
“你是做心理研究的?”
“不。我,只写作。”
“作家?”
“哪里,作者。”小伙子脸上一红,谦虚道。
“发表过吗?”
“在《收获》上。”
“《收获》?”林芳惊讶了,“省级?”
“没什么。”
“你是怎么推测人的?”林芳好奇,一半是因为旅途单调。
“首先看一个人的气质。就是内在的自信。大凡有气度的人都是清高自好之辈。人一清高就必然孤傲,孤傲也就离群;而离群的人就渴望别人尊重、理解。”
“你又怎知我在县城工作?”
“这很好推断。不信?从你的穿着打扮你不是一个学生,从你的行李看,一个小挎包不可能揣下如此多的旅游必备品,而走亲戚你又没带任何礼品;也就是说你在县城有一个住址。由此我得出了两个结论:你在县城工作或家住县城。但你口音不对。”小伙子边说边扳手指。
“真是。”林芳叹服。
“只要你有兴趣,多揣摸几个人就可以了。”
“写文章难吗?”
“也许吧。当然,首先你要有生活积累,要去细心地洞察人、事、物。写人要写到内心,写事要写得具体,写物要写到本质。只有有了好的素材才能有所取舍,才能升华,才能成文。”
“哪么说我也能。”林芳见他说得轻巧想和他开个玩笑。
“能!”他回答得颇为干脆,这下倒将林芳脸闹得红红的——她确信自己没有那两下子。
“女人更富于情感、幻想,观人察物细腻,适合状物抒情,也就是诗和散文。”
“你是怎么想起写作的?”小伙子的话还真合林芳的心,闲而无事拿起笔来,信笔随神——多惬意。
“看到人家的好作品不服气,便捉上了笔。”小伙子有点不自然了。
“不服气?”林芳再一想,还真有点味。
“多试试,就会成功。”象是在鼓励林芳。
“可是……没有人指导能行吗?”能有人指导指导总比瞎闯强。
小伙子没吱声,从口袋里抽出笔又掏出一张半皱的纸,沙沙地写了一行字。
“我叫常杰。这是我的地址。”小伙子将字条递过去,插上笔,“谈不上指导,不嫌弃就相互学习吧。”
林芳接过看一眼,放进小挎包里。
“到县城有事?”
“小事。”
“我叫林芳。在**服务部上班。”既然有求于人,就不能不对别人客气点,“希望你去玩。”他的学识才能也许比余波更高一层。
“谢谢,这次不了。下次。”
俩人又趋向沉默,虽然双方都知道还有许多话要说。
车内闷热难当,空气浊浊的。林芳又点起了头,小伙子亦伏在林芳的椅背上。
下了车,他们又各自平淡地道了声“再见”,分道扬镳。
林芳正赶上见杜琴最后一面。杜琴的父母已从家中赶来,悲痛欲绝地张罗着女儿的后事。人们只知道要他们向肇事司机索赔经济,却并不知杜琴的真正死因;虽然有人曾隐约听到那长长的变了调地喊叫,但谁也不愿将它同车祸联系起来。
经理终可以放下一颗心来。然而,上面却下了一纸调令,并立即从外地本系统调来一位年不足四十的女经理接替了他的工作。
女经理上任后的第一天便是在平日写满菜谱的黑板上,赫然写上几个大字。
因本部整顿,暂停营业。
姑娘们看看,有“病”的无“病”的,全伸了伸舌头——再想随便蹓蹓只怕没门了。
整顿大会是在餐厅举行的,三个师傅四个姑娘,连女经理只有八个人。
女经理在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后,就着餐桌发表了就职演说。
“由于上任经理的管理不善,纪律不严,致使企业日益亏损人员涣散,又出车祸;为此,上面派我来接管服务部。
“从原来的状况看,我们共有人员十二人。一个死亡一个、辞退。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有十人,尚且一个长病一个长假。
“怎么办?病号的我们让她抓紧时间治疗,长假的我们督促她回来。从后天起,我们实行双班轮流,连我算上先四人一班。具体分工时间明天再定。
“有了班次时间,我们就得照章办事。该上的上该下的下,谁误了工谁负责!
“服装上一律穿戴以前发的统一服装,每个人都要保持其服装的整洁。
“当然,如果有谁说不干了,可以!我不勉强。留下来的,姑娘们,我们就要拿出一点干劲来,做出一点成绩给别人看看。因为只要努力我们是能做到的。
“我以一个老大姐的心情奉劝大家,该办点正事,别花费了大好青春……你,怎么啦?”女经理猛然收住话头,问。
坐在后面的汪琼正一手捂腹,扭曲着身体,沙白的脸上大汗淋漓;终于她的屁股扭离了坐凳,摔在地上。
“快,抬医院去!”女经理奔过来,一把搀住。
三个师傅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抬起汪琼直奔到医院。女经理急急忙忙地挂了号。
一个小护士接过挂号单,推开急救室门,进去又关上。里面汪琼在大声呻吟。
半晌,医师出来。“家属?”象一台机器毫无表情地喊。
“在这。”女经理忙上前。
医师抹下大口罩。
“开什么玩笑!这是急救室不是妇产科!”
“什么?你说什么?”女经理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家一齐抢进去。
汪琼在手术台上扭曲着身形,双手揪扯着手术台布,不住地嚎叫……那肚皮、好大!
“这……”女经理傻眼了
“快送妇产科吧。”小护士不紧不慢地提醒。
“快,快!”女经理这才醒悟。
三个师傅只好再次抬出汪琼,女经理亦忙跟上去。
“嗳——”小护士却一把抓住她,从屋角拎起一堆长长的绑带,“是你女儿的,带回去!”
女经理一阵恶心。不知是因为那绑带还是小护士错将汪琼当成她的女儿,白了小护士一眼,冲出去。
汪琼终于将孩子生下了。不过,听说孩子好小好瘦,而且、而且还缺了一只耳朵。但这些似乎都已无关紧要,因为孩子在未出世前就已死了。
暂不说上面如何震惊,汪琼的父母如何蒙羞,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汪琼领回。
姑娘们可确确实实傻了。倘若象汪琼这样文静秀丽端庄的姑娘也免不了……那么,世上还会有干净的女人吗?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实则只剩下王箐、林芳、丁莲了),一时间仿佛全污秽了。
“看不出……”三个姑娘象自己做错了事,拢在餐厅里,林芳深叹一口道。
“有什么看不出,这里谁是好东西!”王箐口气冲冲地,话一出口又怔住。或许她有点顾忌林芳,或许她是认为自己还是好东西。
“就你好!”丁莲因为苟精的事确乎丢了不少的面子,王箐的话对她不能没有桃李之嫌。
“你也有资格?”王箐不屑一顾。
“你也不是好货,总有一天要原形毕露!”丁莲扶扶眼镜,恶狠狠地。
“什么,你!”王箐跳了,大有大打出手之势。
“你不怎么样!”丁莲亦不甘示弱,站起。
“好啦。”林芳皱起眉头。
俩个女人呆了呆,同时看看林芳,又互望了一眼,“嗯!”俩人均气鼓鼓地坐下。
“喂,你们三人过来。”女经理出现在伙房门口,向她们招手。
“我问问,”见三人过来,女经理问,“汪琼那孩子是谁的?”
“谁的?难道她自己不知?”丁莲悻悻地抢白。
“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王箐却说得果断。
“你这什么话!”女经理生气了。
林芳和丁莲亦对王箐反感。汪琼再有不是,可也不至于……
“我说错了?”王箐的气势确有一揽天下之能,“哪么你们说说看,又是谁的?”
林芳丁莲以及女经理当然谁也说不出。林芳这才注意到一个一直忽略的问题——王箐和汪琼同居一室——就象介椿最有资格评论丁莲一样。
“那你说说。”女经理向王箐颔颔头。
“或许你们认为汪琼生性文静,不活泼少交际,那么我向你们说,错了。你们听过一句谚语吗: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想不到王箐极具演讲口才,“你们更不知道她经常是先睡觉而后又起床!”
“什么?”女经理疑惑。
林芳亦心惊。
“只要不摊班,她几乎每晚都早早睡觉,到了十一二点又悄悄起床,鬼秘得象个小偷。可这些都瞒不了我。”
“你也不能说她不是去正常约会呀。”女经理反诘。
“是的,起初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很快便觉出邪门了。其一,我们大家谁也没有见过汪琼的男人一面;其二,谁也没有听过汪琼对于那个‘男人’的只字议论。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使人怀疑她不是女人。因为再细心再谨慎的女人她也会有意无意地泄漏出内心的秘密,特别是这个秘密是欢乐。
“按常理,一个人只要爱上一个人,她就会对他念念不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神情专注而恍惚……”
林芳更没想到王箐研究起人来,并不亚于那个常杰。
“可是,她不。她的神情显示她无牵无挂无情无爱。只是最近略有不同。
“就算她能克制,气量高深,却也难免于生活琐碎上流露出来。如日记、梦呓…我经过反复观察后肯定,她没有!”
王箐歇了一口气,扫一眼三位聚精会神的听众。
“…但她最近却反常,没有再夜游,夜里常在恶梦中惊醒。我预感将要发生什么……她有许多衣饰项链乃至戒指。她家并不富裕,而这些东西她只是深夜外出时才佩戴一下。我说得对吗?”她将目光投向女经理。
“…我和她的父母看过她的行李……”女经理依在门上,嗓音很低。
“那么除了一个结论又有什么能说明这些问题呢?”王箐用诘问收住话语。
林芳的头有点胀,很痛。她有点支持不住。她觉出这世界上已然没有人存在了,只有禽兽、贪焚、欲壑难填…她车转身。
“等一下。”女经理叫住她。
“我,不舒服。”的确,她的脸色苍白,但她到底站住。
“目前饭店已无法经营,上面确定暂时关闭。你们三人休息几天,记住,不要乱跑;以后的工作听候安排。”
三个姑娘低应着,散了。
女经理看着她们离去,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