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41)
一夜风雨时断时续,五鼓敲过,雨停而风不止,乱云飞渡之后,东方泛白之馀,西边天际,太白若隐若现。
不知是被鼓声惊醒,还是一夜无眠,李世民披衣而起,疾步走到廊下,举头一望,心中不禁大喜。倘若太白不经天,难道他李世民就会放手不干了么?肯定不会。所以,对于天人感应之说,李世民并非深信不疑者。不过,话虽这么说,看到太白经天的景象,仍然令李世民信心倍增。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时分,宫中传下令来,吩咐李世民明日一早去太极宫朝见。得了这道圣旨,李世民明白裴寂已经得手,自以为胜券在握,兴冲冲把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唤到书房,和盘托出他反复思量过的计划细节:
“明日四更,我等率领天策上将府帐下七十精骑乔装成左勳卫,潜入玄武门。叫门的暗号,高士廉已经会知掌控玄武门的云麾将军敬君弘,绝对不会有误。
“进入玄武门之后,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率领帐下七十骑前往临湖殿后埋伏。其馀各位,随我先上玄武门隐藏。一俟太子、齐王进门,张公瑾立即用乾坤掌法将玄武门关闭,截断两人的退路。太子、齐王发觉有异,必然往临湖殿方向逃窜。你三人与段志玄、长孙顺德、刘弘基下门追击,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率七十骑从临湖殿后杀出。太子与齐王纵有三头六臂,必然插翅难飞。
“倘若薛万徹等率领太子府属前来增援,我与张公瑾协助敬君弘把守城门,高士廉领假释囚犯从后夹击,必然杀他个落花流水。”
李世民说到这儿,把话顿住,用眼光向三人一扫。意思自然是:有什么问题?
长孙无忌率先叫好:“布置慎密,未见破绽。”
“你二人以为如何?”李世民问房玄龄与杜如晦。
房玄龄略一迟疑,道:“亦未见其不妥。”
杜如晦捻须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既然如此,计策就这么定了。”李世民说到这儿,又把话顿住,看看三位听众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于是,咳嗽一声,道出简短的结束语:“不过,方才说云,先别透露。我会在今晚的聚餐上当众宣布。”
三人唯唯,拱手退下。李世民目送三人迈出书房的门槛,步下走廊前的台阶。刚一转身,忽然听见“啊呀”一声喊,急忙扭头看时,但见杜如晦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也急忙转身,意欲趋前相扶。杜如晦挥手制止。“用不着,不过崴了一下脚,你们先走。”
两人相向一望,当真撇下杜如晦先走了,也许是识趣,也许是心中不静,未暇仔细思索。
看着两人出了院门,杜如晦一跃而起。
“就好了?”李世民将信将疑。
“差不多是好了。不过嘛,还得进房里去歇一歇。”杜如晦一边说,一边踱进书房。
李世民会意,随即将房门掩上,轻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岂止是不妥而已,必败无疑!”
“此话怎讲?”李世民听了,大吃一惊。
“太子是什么人?齐王又是什么人?有谁敢动太子、齐王一根毫毛?”
李世民略一沉吟,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亲自出手?”
“不错。主公若不亲自出手,太子只消大喊一声:‘我是太子!你们想造反么?’尉迟敬德等人能不犹豫?齐王手段高超,即使是尉迟敬德使出全力,也一时莫奈他何。倘若众人稍有犹疑,那还不叫太子或者齐王给跑了。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人逃至太极宫,见到皇上,咱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李世民沉吟半晌,反问道:“一条什么路?”
“一条死路!”
当真只有一条死路?不能连老爷子一起杀掉?连老爷子一起杀掉固然是下下之策,难道不也是一条活路么?李世民心里这么琢磨,嘴上却没问。难于启齿,所以不曾问?非也。倘若面对的是裴寂,这话的确难于启齿。可杜如晦并不是裴寂,只不过是他李世民手下的一条走狗。有什么不能说的?李世民没问,乃是另有原因。什么原因?他明白杜如晦一定不会没想到连李渊一起杀掉这步棋,必然是觉得这步棋是死棋,方才会说出“一条死路”四个字。为何会是死棋?略一思量之后,李世民笑了。不是笑杜如晦呆,是笑自己傻。倘若论功夫,尉迟敬德一人就足以对付齐王。太子谈不上有什么功夫,任谁都可以不出两招就结果其性命。既有段志玄、秦叔宝,程知节、刘弘基、长孙顺德等等一流高手在,还外加七十精骑,如果竟然还让太子或者齐王跑掉一个,或者甚至两个都跑掉,能是本事不济么?绝对不是。只可能是因为没有胆量动手。太子、齐王况且不敢杀时,还怎么敢杀皇上?
“嗯!说得好。”想通了这一点,李世民点头,“幸亏你及时提醒了我,几乎坏了大事!”
综观古今中外的历史,因为不肯亲自动手、不能亲自动手、或者不曾想到非亲自动手不可而坏了大事的,不知凡几!倘若杜如晦不曾提醒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会是个什么结局?还真是难说!
杜如晦再次退出书房的时候,魏征恰好踏进书房的房门。魏征?不错。不过,魏征踏进的自然不是李世民的书房,而是李建成的书房。
“你说明日朝见皇上,会出事么?”魏征刚刚踏进房门,李建成便迫不及待地问。
就为这事这么急着召见我?魏征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然后反问:“不就是朝见皇上么?能出什么事?”
“我也这么想,可是架不住心中惶恐不安,该不是什么不祥之兆吧?”
预感不祥?谁能有这本事?还不都是叫什么太白经天之说冲昏了头,十足的杯弓蛇影嘛!魏征这么想。魏征不信天人感应这一套,其来有自。他干过道士这一行,深谙其中之秘。
“主公千万别信什么太白经天之说,那不过是阴阳家、道家捏造出来骗钱的把戏。”
“当真?”李建成望着魏征,一脸狐疑。
“千真万确。实不相瞒,魏某在武阳郡道观里混饭吃的时候,没少干过这类勾当。”
其实,人之将死,未必就没有预感。无奈这种预感虚无缥缈,难以捉摸,也没人愿意相信,所以,既经魏征这么一解释,李建成也就当真以为自己的预感不过因为误信天人感应之说而起。既然这些说法不过是骗钱的把戏,何不祥之有?应当没有。不过,李建成仍旧感觉不安。
“话虽这么说,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说,“依我之见,咱还是格外谨慎些为好。”
听了这话,魏征瞟了李建成一眼。眼神之中既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无奈。惊讶,因为在魏征心目中,李建成固然缺乏英雄应有的霸气,却也并不怯懦窝囊。今日怎么啦?畏畏缩缩,胆小如鼠。无奈,因为不管怎么说,李建成都是他魏征的主子。改变主子,令合己意,难;改变自己,迎合主子之意,也难。
魏征正觉为难之时,门外的台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谁能不经传唤自径至此?除去李元吉,没有旁人。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关系本来既不亲密,亦不和谐。年龄差距过大,性格又不相合,不亲密和谐,如水之走下。然而,近半年来两人的关系却渐趋密切。年龄上的差距无从缩短,性格上的不同亦难以调和,好转的原因何在?在于魏征的撮合。
“咱不能两面树敌,得须拉一个、打一个才成。”半年前,魏征这么向李建成建议。
“元吉脾气乖张。怎么拉?你有办法?”李建成问。如何应付李元吉,他一向发怵。
“主公不妨以太弟相许。”
“以太弟相许?这代价是不是太高了?”
“所谓以太弟相许,当然只是个钓饵。”
“钓饵?你的意思难道是说:等他帮咱收拾掉世民,咱再来收拾他?”
“不错,正是此意。”
“咱这么做,岂不是十足的小人么?”
魏征听了,捻须一笑,道:“身在朝廷,亦如身在江湖,不由得你不做小人。”
“此话怎讲?”
“有人劝翟让剪除李密,翟让以为非君子所为,不从。结果如何?翟让见杀于李密。有人劝窦建德袭围魏救赵之计,舍王世充而偷袭长安。窦建德以为非君子所为,不从。结果如何?窦建德成擒于洛阳。前车之鉴,焉可视而不见?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古往今来的英雄莫不如是。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之谓也!”
李建成起先还有些犹豫,无奈架不住魏征的怂恿,终于依从其计。
看见李元吉来了,魏征假作退出之状,却被李元吉一把挽住。
“洗马别急着走,正要找你。”
“何事用得着我魏征?”魏征谦恭地一笑,顺势留步。
“洗马消息灵通,知道尉迟敬德、段志玄、秦叔宝、程知节四人的去处么?”李元吉问。
“据我所知,但凡出征将领,都该于昨日酉时至行营报到,这四人怎么不在行营?”魏征反问。
“应该的事情多的去了。”听了魏征的反问,李元吉捋须以笑,道:“这四人至今尚未露面。”
“你没叫人去四人家中打听?”李建成问。
“那还用说?当然派人去问过了。”
“什么结果?”
“四人的家人也都在找人。”
“当真如此?”
“看样子不假。”
“既然如此,想必是藏在秦王府中。逃避出征?”
“洗马以为如何?”李元吉不答李建成之问,转而问魏征。
“这四人都是秦王的腹心,莫不是在搞什么阴谋?”魏征本以李建成的惶恐为怯,如今听了这四人失踪的消息,自己也不禁感到紧张。
“天下兵马元帅的职位已经转交给了我,如今他能够支配的,也就是秦王府中百十来号人马,还能搞什么阴谋?”李元吉不以为然。
“兵权在握之时,何须阴谋?如今他失了兵权,方成狗急跳墙之势,咱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言之有理。依你之见,咱该怎么办?”李建成问。
魏征略一沉吟,道:“明日一早,先叫薛万徹去齐王府接齐王来太子府上。然后叫薛万钧、薛万徹兄弟领二百精骑护送主公与齐王同至玄武门外。太子与齐王进门之后,叫他两人在门外恭候,等主公与齐王出门之时,再一路护送回府。”
薛万徹的武功与裴元庆相伯仲,薛万均的功夫虽不及其弟,却也不在段志玄、秦叔宝之下。来去皆有这么两兄弟护驾,还能不安全么?为何不叫薛氏兄弟一直护送李建成与李元吉至太极宫门?因为玄武门内便是禁区,太子、齐王,倘若不曾奉召,亦不得其门而入,更何况随从!
李建成想了一想,觉得并无破绽,于是点头称善道:“嗯!这主意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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