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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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的反唇相讥令李世民一愣。愣后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想找死?不过,这反应只延续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魏征绝对不是那种找死的主儿,倘若他想为了名节而死,早在李密见杀时就可以死了,早在窦建德见杀时就应该死了,早在建成见杀时就必定已经死了。不仅不肯死,得了特赦令不旋踵就出来求生,赏个从七品的卑职忙不迭就赶来谢恩,能够心有死意么?绝对不可能!既然不是肯死的主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世民琢磨不透。琢磨不透,可以问。不过,李世民并不想好言相问。
“蒙赦死囚,居然大言不惭,想找死?”李世民继续诈唬。
“蒙赦,不错。死囚?什么时候判的?找死?绝对不想。再说,刚蒙特赦,倘若忽又见杀,天下人还有谁敢相信太子?”魏征继续反唇相讥。
“哈哈!你还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了?”李世民颇有一些被魏征这话激怒之意,不由得失口发一声冷笑。
“以太子今日之势,想杀谁皆易如反掌。只是不知太子是想流芳百世呢?还是想遗臭万年?”
魏征这话另李世民心头一震。自从李世民萌生玄武门之变的阴谋始,这问题就一直隐约存在于其心。只是事变之前,他不愿意多想,唯恐想多了会犹豫不决,搞不好落得个“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下场。如今事变成功了,他仍旧不愿多想。为何仍旧不愿多想?业已杀兄、杀弟,少不得还要逼父让位,作恶多端如此,还作流芳百世之想,该不是痴人说梦吧?
看见李世民迟疑不语,魏征猜度出李世民的心思,进而说道:“太子已经喋血禁门之内,倘若不作流芳百世之想,多杀一个魏征,无妨,不足以增恶。不过,倘若有此一想,则杀却魏征,恐难成全。”
“杀却你魏征便难以成全?很会自我吹嘘嘛!”
“自我吹嘘?魏某不敢。魏某窃料:参赞帷幄、入为腹心,不如房杜;冲锋陷阵、出为爪牙,不如尉迟;提百万之众,却敌制胜,不如李靖;居庙堂之上,协调阴阳,不如裴寂。不过,至于犯颜廷争,令主上得从谏如流之名,则实无出魏某之右者。”
“嗯,四个不如,说得不错,看来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至于犯顏廷争,你好像也还真有这份资质。不过,得从谏如流之名,就能流芳百世么?”
听了魏征上面那番话,李世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捻须想了一想,回答的时候,也不再是冷嘲热讽,而是换成了理性的言语与口气。显然,魏征的那番话,令他心有所动。
“可不。从古至今,文治武功蔚然可观之君,不乏其人。能够容忍臣下进言的,却只得一个。”
“哪一个?”
“据《战国策》所记,齐威王曾经开廷受谤,一时传为美谈。不过,齐威王毕竟只是一区区诸侯,并非天子,事迹也不可深考,所以,…”
魏征说到这儿,把话顿住。目的何在?他希望李世民能够把话接过去。李世民绝对不是不明白的主儿,如果话说到这份儿上还不接下茬,不是无意于流芳百世,就是不信得靠他魏征方能流芳百世。无论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魏征都犯不着再废话。
李世民会意,笑道:“所以,只要我容忍你犯顏廷争,我就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从谏如流的天子,从而流芳百世?”
“正是。”
“你这主意恐怕不只是为我着想吧?”
“实不相瞒,太子得以为流芳百世之君,则魏某或可附骥尾以传。”
听了这话,李世民不由得又一愣。这家伙是真老实?是大智若愚?还是大奸若愚?无论是裴寂,是房玄龄、杜如晦,还是长孙无忌、高士廉,都不敢在我面前如此这般直言不讳。这家伙果然不同凡响,当真出类拔萃?说不定我还真得靠他才能圆那流芳百世的梦。这么一想,李世民不禁喜形于色,道:“我喜欢同直爽的人打交道,你我这犯顏廷争与从谏如流的戏什么时候粉墨登场?”
“事不宜迟,何妨从今便开始?”
从今?嘿嘿,太性急吧?李世民心中暗笑。本来李世民对魏征还多少有些放心不下,魏征毕竟同房玄龄、杜如晦不同,上过瓦岗寨、跟过窦建德。跟众强人厮混过的,难免桀骜不驯,会不好驾驭么?“从今”两字暴露出魏征原来依旧是不识时务的书呆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点头称善道:“不错,事不宜迟。咱过几日就开始。”
过几日?听到这三个字,魏征顿时意识到方才的失言。他其实并不如李世民以为的那么呆,只因一时兴奋过度而有所忽略。忽略了什么?他李世民虽然已经掌握实权,毕竟尚未登基为天子。我魏某人的官职,不过是詹事主簿,级别既低下,执掌与进谏又了不相涉。如何能“从今”便开始?可不是还得等几日么!
几日是多久?无多。玄武门之变发生在六月初四,魏征获赦之后前往太子府谢恩在七月初七,八月初八,李渊正式退位。李世民即位于东宫,大赦天下之后,旋即任命魏征为谏议大夫,犯顏廷争与从谏如流的文戏从此开演。
这场文戏表演得如何?也同玄武门内的那场武戏一样,以李世民胜出而告终。以情节论,这场文戏不如那场武戏惊心动魄;以过程论,倒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比如,当时史官编写的实录,对李世民与魏征等人之间的对话记录详细得惊人,名副其实“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由当时的史官编写当朝的实录,本是历代的传统,不足为奇。奇在如此详细,唯恐有所疏漏。何以会如此?显然是史官奉命不得不如此。
一百年后的史官吴兢根据太宗朝的实录私自写成《贞观政要》一书,集中而突出地表现李世民的从谏如流。“根据太宗朝实录”云云,其实有点儿失实,因为其中不乏根据吴某个人的臆想而作的篡改。篡改的目的何在?不是往李世民脸上抹黑,是往李世民脸上贴金。当朝的史官修官书而拍皇上的马屁,可以理解,情有可原。一百年后的史官修私书而为此,难以理解,亦不可原谅。况且吴兢还居然有刚直不阿的名声在外,这就更不好理解,更不可原谅了。难道是李世民的运气格外好,门板都挡不住?
《贞观政要》中究竟有多少无端的歌功颂德?难以考核,因为唐代的实录如今早已失传,无法比较。或问:既然如此,怎么能知道吴兢溜须拍马?因为有《资治通鉴》这么一部书在。宋人司马光纂修《资治通鉴》之时,唐代的实录尚存。然而,司马光却至少在实录与《贞观政要》相悖的某一处舍弃实录的记载而依从《贞观政要》的篡改文字。哪一处?不是什么陌生之处,恰好是上文提到的李世民杀庐江王李瑗而夺其姬人一事。据实录,侍中王珪指责其非,李世民善其言而不能用。《贞观政要》改写为:李世民听从王珪之言,立即遣送这女人回娘家。实录是经官方审查并认可的记录,倘若李世民的确遣送这女人回娘家,即使编写实录的史官胆敢篡改事实,污蔑皇上,其篡改也绝对不可能通过审查与认可。吴兢如此这般明目张胆篡改事实,却竟然倍受司马光的赏识。《资治通鉴》不仅在正文中依从《贞观政要》之曲说,而且还特意撰写如下按语:李世民是贤明之君,既然器重王珪之言,怎么可能不用?按语的逻辑荒谬可笑之至。不过,还幸亏有这按语,否则,《贞观政要》的篡改就无从知晓了。
后世学者大都尊奉《资治通鉴》为历史经典,《贞观政要》在后世史学界也极其流行,李世民从谏如流的贤明形象遂因这两书的吹捧而深入人心、至今不可动摇。李世民的运气如此,替李世民划此计谋的魏征又如何?恰如魏征自己的算计,“附骥尾以传”,成为有史以来天字第一号犯顏廷争的直臣。
李世民在位二十三年,年号贞观。后世评论中国历史,罕有不视“贞观之治”为盛世之治者。所谓贞观之治,究竟有些什么内容?众评论家所津津乐道者,大都见诸《贞观政要》。《贞观政要》所述,当然并非全部虚假,不过,内容以言论为主,有关实际行动的记叙不多。言论是否付诸施行?未可深考。既经施行的作为,是作为个案处理?还是定为普遍的法则?亦无从深考。倘若剔除这些未可深考的言论不谈,贞观年间发生的大事不过四件。
其一,恢复封建。恢复封建?不错。封建制早在秦朝就已经废除,西汉初年一度恢复,恰似昙花一现,不旋踵而亡。近百年来人称自秦至清,非封建、反封建的帝制为封建制,实为对封建一词的误解。李世民为何企图恢复封建?无可追寻。不过,原因虽然不明白,结果却清楚得很。什么结果?不是什么好结果。李世民恢复封建的努力因受封者的抵制而流产。受封者为何会抵制?因为李世民企图恢复的封建制,并不是独立于天子朝廷的健全的封建制,而是仅仅予以行政权而没有兵权与财权的世袭制。受封的达官显贵习惯了京师的豪华生活,不愿为这点儿世袭的好处而永久性地流落外地。李世民试图恢复封建之举,无论是否明智,既然以流产告终,自然是不能以丰功伟绩视之,只能视之为败笔。
其二,纂修《氏族志》。所谓氏族,并不泛指姓氏,而是专指世代官宦人家。当时民间流俗以崔卢李郑四姓为氏族之冠。不过,其中的李姓,并非李世民所属的陇西李,而是赵郡李。李世民登基伊始,便吩咐高士廉等人重新审定氏族的高下。目的何在?李世民似乎并未交代清楚。为何不交代清楚?也许是不好意思开口,也许是以为高士廉应当能够体会领导意图,用不着他开口。岂料高士廉等会错意,编写出来的《氏族志》收编天下二百九十三姓,定为九等,依旧以崔卢李郑四姓为氏族之冠。李世民见了初稿,勃然大怒,呵斥高士廉道:民间流俗以崔卢李郑四姓为尚,分明是蔑视我大唐的官职爵位,如何能够依循?拿回去重编!
重修过的《氏族志》以皇族为首,后族次之,把原本名列第一的崔民干降至第三。崔民干并无爵位,官职不过黄门侍郎。无论是就爵位还是官位而言,皆不足以紧随皇族与后族,之所以名列第三,显然仍旧是依照民间的流俗。对于这样的安排,李世民肯接受么?不仅接受了,而且下令颁行全国。原因何在?是屈从于社会的压力不得不如此?还是满足于自己与自己老婆家族的分列第一、第二,其他的就懒得予以计较了?无论原因为何,《氏族志》的纂修,也谈不上成功。况且,降至隋代,名门望族不利于社会稳定之流弊业已十分明显,所以至隋代而有科举之发明。李世民之智,不足以见此,汲汲于以树立门望、确定氏族等级为务,即使不说是倒行逆施,至少是没有任何积极的社会意义可言。
其三,破灭东突厥,生擒颉利可汗。不过,领军的统帅并不是李世民而是李靖。不仅止此,李世民之志,本来并无消灭之意,仅在臣服而已,并且已经遣使接受颉利可汗的投诚。李靖怀疑颉利可汗的投诚不过是缓兵之计,趁其不备而掩袭之,方才致令东突厥全面瓦解。换言之,灭突厥之功,难以记在李世民的头上。
其四,征高丽。这一回,不仅主意出于李世民自己,而且由李世民挂帅亲征。倘若胜,则为李世民之功无可置疑。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据史册记载,高丽与靺羯联军数十万扼守驻跸山。李世民望见,面有惧色。江夏王李道宗献策道:高丽倾国而来,平壤必然空虚,臣愿提精兵五千袭其根本,如此,则数十万之敌可不战而降。李世民不应。既合战,为高丽所乘,几乎倾覆。伤亡惨重,退回幽州。同样根据史册的记载,李世民应当是能征惯战的高手,为何临阵而惧?为何不懂得采纳李道宗之谋,以致铸成大错?难道见诸史册的以往的战绩,大都含有吹嘘的成份?或者并非李世民的功劳?无论如何,李世民亲征高丽的败绩,绝对超过隋炀帝。之所以未曾重蹈隋炀帝的覆辙,仅因没有冒出个杨玄感。否则,唐继隋之后,不过二世而亡亦未可知。 综观以上四事,可见所谓“贞观之治”,实在皆为败绩。既有败绩如此,而李世民竟获英明皇帝之誉。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岂易言之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