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这是“衣食住行”系列“住”的第三篇——刘家大院之三。
刘家大院的正房一共五间屋子,全都正对着凤凰山。刘老大他们家最初好像住了三间房,后来变成了两间,最西边的头上。
刘老大他爸爸或者他爸爸的爸爸原来是这个大院的主人,地主,是不是同时还有官僚、资本家,我不知道。
刘老大有个亲叔叔是大官,是我们凤城县出的最大的官。他是Zhong央水电部副部长,名叫刘澜波,1945年还担任过安东省主席。他还提携了一位部下当了更大的官。
刘澜波一九六零年回来过一次,我二姐非常肯定地说。二姐还说她还见过他,刘个头不高,后来看刘老大的爸爸也就是他叔叔饿的不像样子了,就把叔叔带到了北京。
但这些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么大的官,我怎么竟然错过了见他一面的机会。我想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吧?因为六六年后刘副部长就成了“大叛徒”,被关进了监狱、勤城。
我记得这位领导给他侄儿也就是刘老大一支钢笔,那支笔Wen革中被刘老大悄悄处理了。
二姐说,刘老大还有一个弟弟,算起来就是老二了,人,长的仪表堂堂。这我也没有印象。从我记事起就没看过这么一个人,估计是在六零年那年死了,病死的,还是饿死的,存疑。
刘老大我印象深刻,他是我们二小队的社员,农民、地主,但似乎没有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或者戴上了又摘下了,对这一点他老觉得冤枉,他说自己是过继到老刘家的,不过,这话他不该在小队批判他的大会上说,不但没人听,还被人揍了,从脸蛋子到屁股蛋子。后来他就不说了,他说:“我是地主。”
小耗子说:“你就欠揍!不打你不老实。”
二姐说,刘老大原来不住在这个院子,是从沈阳或哪个大城市下放回来的。那应是五七年前后的事,我更无法记忆了。
刘老大人很帅,但眼泡大一点。他不笑,话少,走路挺慢的,眼皮爱耷拉着,显得眼泡更大了。偶尔露出眼神,阴阴沉沉的,这是我对他的最深刻印象。
刘老大的弟弟刘老三比他大哥好,生产队里批斗他时,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是个哑巴,说不出话。
哑巴是光棍。他在院子走的时候,有的坏小子会给他一脚,他会“哇哇”两声。后来我到生产队干活,点名时,哑巴会“嗯”一声。
二姐说,哑巴能看日文书,这令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看他看过,估计是“破四旧”,书都烧了。因为我看过他们家烧书,是扔到大锅的灶坑里。
哑巴活了很久,后来到县里的养老院了。
刘老大叫刘放华,他的哑巴弟弟叫刘兴华,这都是似乎、也许、大概、差不多。
刘老大原来是有媳妇的,还挺漂亮,并且生了两个孩子,但很早就离了,她好像是工人或职员,有个儿子叫和平。我在小学时常见到他,上中学后就再也没见到和平了。
六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天,刘老大的前妻带着两个孩子来了,说是“心疼”哑巴弟弟,她来了后给哑巴洗衣服、做饭。那一天哑巴的脸笑开了。嫂子走后又恢复了常态,阴沉,木讷。
刘老大的屋子里没有什么像样东西,一张饭桌,成年放在炕上,旁边堆几本书,好像是农学研究一类的。
二姐说,老刘家的门框子和窗户框子都很漂亮,是雕刻上花,木头也好。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黝黑的,发亮,老家具,但到后来就破败了。
刘老大做过种地的实验,用筷子在地里扎个眼,把地瓜秧子埋进去,不过,没长出大地瓜来。地瓜秧刚长出几片绿叶,就被小孩子摘去吃了,应是六一年的事。小孩子既不是祸害他,也不是挚爱绿色食品,就是太饿了。再加上他的自留地连个障子也没有。
刘老大家旁边有个厕所,属于个人财产,不过,也向邻居开放。粪便他让哑巴掏。哑巴一掏粪就“嗷嗷”叫,刘老大说,你也是地主,这是劳动改造。
刘老大死于改革开放之后,帽子估计也摘下去了,是作为人民而死的。
刘老大兄弟俩的两间房旁边是整个大院的中心,但我却记不起最初是谁住的了。Wen革时一小队的老张家搬了进来,最初应该是借住,但他们住下就不走了。
这个张大哥虎背熊腰,一脸凶气,名叫张立发。他很虎,也很驴。有的邻居背后说,插条尾(读yi,三声)巴就是驴,也有的认为不插尾(yi)巴也是驴。两张说法没开会讨论过也没有实验证据,上面和下面都没有结论。
有一次有人来看房,张立发举起铁锨就冲出了屋子,大喊:“你要是敢进来,我就劈了你!”又大喊:“X你M的,你来,我们这一窝子人住哪里,呵!欺负我们贫下中农啊!”
自那以后就没有人来看房子了。
但张大哥还是围起了院子,养鸡、养鹅、养鸭子,也养人,一窝子人逐渐增多,我竟查不清是五个还是六个了。
对了,我大哥一提醒我想起来了。刘老大家屋后有棵大梨树,结梨子时我们小孩子常去,用文明语言来说是:“采集”。拿地主家的东西不算偷,何况还是屋外的。
张立发搬进来时G命正热烈着哪,他阶级觉悟很高,看刘老大家里那么空,总觉得一定有什么宝贝暗藏起来了。大梨树就是一根非常隐秘的地方,于是,他就挖呀,挖。刘老大看见了,用张立发的话来说:“一个屁也不敢放。”
这件事无果后张立发改变了思路,第二年春天,他种屋子后面那块地时,就往老刘家后面横向发展了。结果又一次印证了他的话是对的,刘老大还是“一个屁也不敢放。”
下一家是王叔,最初是儿女成双再各自乘2,最后又加了一个小三,叫“小老头”。就在写作这篇文章时,老邻居的面孔和名字我逐渐想起来了。比如,王叔的女儿叫凤兰,凤琴。二儿子比我大一岁,我们都叫他“眼镜”,其实他从来不戴眼镜,也不爱读书。
王婶没工作,王叔找不到工作。他是“刑满释放分子”,犯的啥罪,居委会也没告诉我和我们,王叔他成天老是耷拉个脸,眼神是散的,衣服也破了,还爱低头,很像小学课本上的坏人。
后来王叔得了肝癌或者胃癌,没钱治病,就忍着。他老是说:“疼死我了“。
好像是1965年的春夏秋之际,王叔疼的实在受不了了,在我们大院入口的厕所里上吊死了。他被放在厕所后面的地上,舌头都出来了,挺长的一截子。
自从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小孩子晚上不敢到厕所那一带玩了,怕钻出来一个吊死鬼,伸着长长的大舌头。要是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刘老大的自留地边上方便,那时还不知道有机肥料的观念,要不然,方便的频率会大大增加。
王婶后来说,那老鬼还算有良心,没死在屋里。他们家就一间屋一铺炕,死在里面是挺吓人的。
大概是六七年,又有最新指示了,什么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王婶一家就被当成吃闲饭的赶到了农村。
很久很久以后,我出国了,探亲。不久,我又回国了,探亲。有一次去王道沟,我看到了王婶,她又找了一个老头子,小女儿结婚、离婚。老儿子“小老头”被抓,被放。
王婶给了我好多杏子,从树上现摘的。
那天“眼镜”上地里干活去了,我挺想他的,我们小时候一起玩。
隔壁的袁大爷家也是一间屋一铺炕,但主要是他们老两口住。袁大爷在丹东农科所工作,有学问的人,水稻专家,南方人,说话我听不太懂。他儿子更有学问,在沈阳的大学里教书,好像是东北工学院,讲师。
那时我不敢想象有生之年会遇到教授、副教授这样有学问的人,讲师,顶天了。袁大爷的儿子回来看父母时与我打过照面,但我连仰视都不敢,低着头还觉得好惭愧。别说沈阳,就连丹东这样的大城市我都没去过,还有大学,我的妈呀!
我大哥记得袁大爷会钓蛤蟆,钓来了用来炒辣椒。我没有印象,印象中大哥二哥去抓到了一些蛤蟆,什么方法抓的我不关心,因为那涉及技术专利的问题。蛤蟆肉也是肉,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袁大爷的孙女叫珠珠吧,她过来跟爷爷做过伴,但我们不大跟她玩,她的脸我也模糊了,好像是方脸,当然也不是标准的正方形。
袁大爷还有好几个姑娘,有一个在河南的某个大学教书,在某年自杀了。
袁大爷袁大娘后来太老了,搬走了。是搬到儿子还是女儿那里,我不大清楚。
他们家搬走后顾叔一家搬进来了,顾叔叔好像叫顾元平,那时在县里工作,我觉得挺了不起的,都可以见到县长啊。
后来G命了,他到五七干校了。再后来他大概是在那里改造好了,回来了,就被分派到了凤城镇政府里工作,负责乡镇企业那一片。那时我也在镇里工作了,我们是同事,我的官比他还大一些,是镇党委宣传委员。顾叔叔有点佩服我,说:“学德,你有水平,真有出息。你妈没白养活你。”
他不叫我小名了。
我挺高兴的,我现在和顾叔叔一样了,都可以见到镇长了。我还和镇委书记、镇长一起开会。
会挺多的。
会挺长的。
顾叔叔的妻子姓赵,大圆脸,说话声音有点尖,她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是不吃猪肉。人怎么可能不爱吃猪肉呢?后来才知道,可能的,她是回族。
2021.7.1—22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