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荷的丹青圣手——读衲子的荷花画作 (下) 学德 F
三、“写意当如是” 这几年有句新成语在中国颇为流行:“大道至简”。简为何意?简明,简括,简练,简要,简约。但我更喜欢简古,简略又深奥,单纯而古朴。而所谓道,是天道,是人道,是艺术之道。艺道之谓道,即是文以载道,又是指技艺,表现手法,没有高超的技艺,必无法承载深邃的天道和人道。 简古,或,简约,这是衲子画作的鲜明特点,恰如他追随的青藤、八大。衲子自述:“我认为写意的涵意是画法和画面比较简约”,“我的画风当属简约写意类之范畴,……在绘画中追求以最省略的笔墨来获取最深远的艺术效果,以减消迹象来增加意境。”国画家阎秉会教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特点,他说,衲子先生“以极简的笔墨十分朴素又极具灵性地表达了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盎然生机,这是衲子先生作品的最大特点。” 写意,什么是写意之意? 意念,意向,意识,意愿,意志,都包括其中。写意即写心意。朱子对心的解释我以为最妙,“心一性为体……”。“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发,情者心之所动,志者心之所之。”(《朱子语类》卷五。)心者,包含了性、情、意、志,是四者的统一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写意就是写心。“挥洒心意”,“写出心意”。 画者有一个什么样的心,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他能够画出什么意境的画。熟悉衲子的人都说他淡泊名利,对于官场、名利场,他真的做到了富贵于我如浮云,如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淡泊以明志,衲子心中追求的“志”是纯净、平和、素朴、天真,是人格独立的风骨,心灵自由的气息,是“民胞物与”的仁爱之心。 当这样一颗仁心与荷花相遇,他在荷花中感受到了那种生生不息的大德,独立不倚的骨气,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纯净,星垂平野阔的宽厚,还有在那浩瀚天宇内的自在和散淡,于是,他以笔墨写花,他让花来写我,一气流动,正是贯通物我的清气、灵气,生气,古意悠远,生机鲜活,气韵生动。 在两幅《露从今夜白》,我看到的是同一颗心。一根花茎,横过画面,耿直,坚定,小鱼儿两侧,各奔东西,走自己的路。五六片荷叶浓墨,开黑花,花儿朵朵清逸,欲飞。十来团淡墨清净,不争,不与黑花争艳。恰成好花也要绿叶扶之势,彼此辉映,相互成全。奇妙的是画面最左侧的两团荷叶,浓淡交织,而一圈淡墨在边缘流淌,与中间的淡墨一样,生出一根根细小的毛边,成了毛草,青青草,刚刚从地下钻出来。 笔笔生发,当生之意十足时,笔停了,墨还继续生,生出芳草,在荷叶四周。 大块的留白,拙朴的题字,为莲叶留下了广阔天地,花之魂,可以自由呼吸,自由地成长。
《露从今夜白》
有两幅荷花,我没有看到原件,但一看到图片,清新之气扑面而来,空灵,轻柔,气韵生动,格调高雅,即使这些词汇都用上了,也表达不出这画面的带给我的冲击和震撼,也许,我该喊一声“我爱你,”喃喃自语,“爱你爱你”,但这似乎又太俗了。这,也许就是屈原笔下的香草吧,或者,痴情人的梦中情人,日思梦想,渴望见上你一面。哪怕是一面,也可以说此生无憾了。 一个半月前一遍遍地看衲子画作的原件,如今一遍遍地看电脑上衲子画作的照片。我渐渐体悟到,衲子的荷花在其最好的状态中,正如起初的第一株荷花,是荷花的本源、初始;同时,也是荷花的本真,是其本然,是其之所是,荷花按照其本质来说,必然是这样的;更是荷花的应然,是其所当是,是它的理想状态,荷花就应该如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它生长一个自由美丽的天地中,风轻日丽,露珠晶莹,小鱼儿畅游,小鸟儿鸣唱,蜻蜓立于尖尖角,彩蝶飞。 这个理想状态的荷花,是衲子的创作,是他创作出的一个自然界中并不存在但却应该存在的荷花,这是伊甸园、桃花源,是乌托邦、美妙新世界。 在那里,就连池塘底也不再是污秽肮脏的淤泥,而是沃土,供给并支撑着荷花的大地,它以黑发光,是黑光,这光越到荷叶上,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荷叶开花了,是黑花。
四、我们见面了 怎么也没想到,我见到了衲子先生,在他家中。那日,看到他大女儿陈曦发给我信息,说,我父亲请见你一面。我非常激动。我本来想请贾廷峰兄问问衲子先生,能否有机会见一面,没想到,先生主动提议。 见到衲子先生时,我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到恩师张岱年家中的情景,首先进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房子。谈了一会儿后,我想起了冯友兰先生对张岱年先生为人的评价:“张先生之木讷气质,至老不变。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直道而行则‘刚毅’矣。”衲子也是木讷谦和之人。 我想了解一件事,一个经历了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无数大大小小的运动的人,如何能保持一个平和的心? 他说,都忘记了。 禅语,还是谜语,我一时恍惚。 如果没有是非曲直,没有道义,和就成为黑白不辨的好好先生,和光同尘,没有分别与是非,了无矛盾、冲突。深信衲子不是这样的画家,但他有愤怒吗?向不义说一声:“不!” 回到美国后,某日,衲子的女儿陈曦给我传来了师大的召开衲子研讨会消息,期间又展出了衲子部分的画作,第一幅照片就令我眼目一亮,惊喜不已。一个巨大的横幅,无数荷叶挤满了画面,如钱塘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惊涛陡立,敲打我心。 我一下子想起了“黑云压城城欲摧”这句名诗,一反过去的以淡墨为主,这里,浓墨是主角,荷叶成了黑云,云狂飞,无定向,向东向西在同一个画面。不错,叶依旧如花,但这花失去了从容和散淡,它紧张了,我要逃!这气息黑煞人也,是黑旋风,令灵魂窒息。 看了一会儿后,我将图片复制到电脑上再三细看,这十来天中看了许多遍,愈看愈深信第一天看到后的直觉,这哪是什么荷叶,它分明是墨面,是鲁迅吟诵的“万家墨面没蒿莱”的“墨面”。这墨面又岂止是面容憔悴,气色晦暗,神情黯然,这是人格被侮辱,尊严被践踏,生命即将被剥夺。 京剧《野猪林》里,当林冲被发配沧州前,与妻子诀别之际,有段李少春演唱的著名唱腔:“两行金印把我的清白玷辱了。” 我一遍遍跟着当年演出的录音吟唱,唱着唱着,那“金印”成了荷叶上的“黑印”,条条,道道,刻在花魂最深处。 这是义怒! 看出了这一点,我心释然了,衲子的清和、温良并非没有是非之心,他有,于民、于国、于天下。
看画看图看文章,思考写作,写了将近六千字,今天该止笔了,但有些很重要的点,还没有展开论述,比如,衲子画作中的现代气息。看到许多谈荷花画作的文章,居然一字一幅画也没提到衲子,很悲哀。幸喜栗宪庭、贾廷峰、卜希旸、朱京生、寒碧等一行人慧眼识珠,二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就看到了衲子画作的卓越价值,并向世人推介。荣辱不惊,于画者是幸事,于时代于中国国画大业则是悲哀,莫大的悲哀。但又何妨,几百年后,我等凡夫俗子身与名俱灭,但中国文人画的历史上,像青藤、八大山人一样,必会留下一个画家的艺名:衲子。本名,陈征,小名,大龙。 2024.10.15/22
《露从今夜白》及其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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