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 16 范学德
16. 妈妈只埋怨自己没有能耐 大灾荒的第二年,人开始闹浮肿了。有一天,母亲的腿发亮了,一摁一个小坑,我和弟弟觉得挺好玩,摁了一下又一下,姐姐喝住了我们,我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浮肿是因为吃野菜吃的。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母亲是第一个吃野菜的。 后来,我和哥哥一起,四处去找吃的,一开始,还能挖到野菜,撸树叶吃,后来,树叶子都撸光了,哥哥就带我扒榆树皮吃,榆树皮吃到嘴里,滑溜溜的,但不大容易咽下去。但我还是拼命吃,直到再也吃不下去了。再后来,榆树皮也找不到了,就上山撸柞树叶子吃,当地土话叫柏利克叶子。它很不好吃,很涩,但为了充饥,只能强咽下去。 吃完了就胀肚,肚子胀得鼓鼓的,可是,蹲到茅房里,怎么拉不出屎来,再使劲,憋出一头汗,也没有用。记不准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了,我在茅房里蹲了半天,肚子憋得难受死了,但还是拉不出屎来。最后我疼得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哭着一声声地喊:“妈!妈!” 过了一阵子后,邻居听到了我的哭声,就在茅房外面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们之后了。就有人赶快跑去找我母亲,她那时正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母亲肯定是小跑着回来的,一头汗。她赶紧喂了我一两羹匙豆油。那时候家里哪有什么油啊,城市居民每人一个月才三四两豆油,而母亲,我和弟弟都是农村户口,国家连一两油也不供应。隔了一会儿,母亲看油不管用,就让我撅起屁股,她用一根小细棍子,轻轻地把硬成了一团团的大便,一点一点地往外抠,抠出来的赃物,就像小羊粪蛋一样。母亲一边抠一边问我,孩子你疼不疼啊,再忍一会儿就好了。 那一次,母亲又是自责,她说,妈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呵,你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没能耐的妈呢? 那么多年来,日子那么苦,那么难,但母亲从来没有怨过天,没有怨过社会制度,没有怨过各级领导,连自己的丈夫也没埋怨过,妈妈,你只埋怨自己没有能耐。 实际上,母亲很有能耐,她把自己的全部能耐都拿出来了,支撑着这个家,不能饿死饿坏一个孩子。妈妈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抚养成人,个个都有出息。 父亲长年在外工作,一个季度才能回来三五天,平日里,里里外外,都是母亲张罗,是母亲一手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的。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理解,靠着父亲挣的那四十来元钱,母亲是怎么把日子过下来的。 上小学时,我开始明白事了,有一件事令我很痛苦,就是我不是“市民”(即城市居民),而是属于农村户口,农民的孩子生下来就低人一等,二等国民。虽然我小,但我明白这件事,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除了当兵和上大学之外,乡下人这辈子就只能成为乡下人,种地。种一辈子的地,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 其实,我原来也是市民户口,城里人。大概是五八年吧,母亲为了养这个家,就带着我和弟弟加入了城郊的蔬菜队,这样,我就成了农民。于是,我们家就出现了两类人,父亲,姐姐和哥哥们是一类人,城里人,市民,粮本上有他们的名字,他们到附近的第七粮站买国家供应的粮;妈妈,我和弟弟是另类,乡下人,种地的,在生产队分粮。我们全家人只有一个户口本,户口本上按着顺序记载着从我父亲,我母亲一直到我们兄弟姐妹每一个人的名字。但粮本上,只有父亲,姐姐和哥哥的名字。 后来才明白,多亏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加入了生产队,因此,我们家才能够有了一块自留地,好像是三分地,种菜的时候能起七八条垄沟,全都种上了菜,地边上种玉米,六月鲜的品种。这样,我们家一年到头虽然吃不上多点肉,但有菜吃了。不用花钱买菜。蔬菜刚下来时,长得最旺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提个筐子,装满了刚刚摘下来的水灵灵的蔬菜,到附近丝绸厂的工人家属宿舍区去卖。卖来的钱,用来买盐,买酱油,买念书用的笔和笔记本,有时候,母亲还会奖励我们一下,给我们两三分钱,我就用它们来租小人书看,老爷庙那个地方有人专门租小人书,一分钱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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