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和我的老爹並不融洽。這要源於他的出身。 我老爹出生於一個省城的豪紳之家,相當於現在的富二代。家有管家,廚子(還分紅白案的)和傭人。老爹上官學時,要兩頂轎子跟着,一個抬老爹,一個抬零用。日本侵略中國後,一把大火燒掉了我爺爺的大部分產業,我爺爺一口氣沒上來,就奔了黃泉路。享年34歲。一年後,我奶奶也跟了去。所以爺爺奶奶對我來講,只是個概念,沒有實物對應的。好在我爺爺結婚早,我大爺已經18歲,用剩下的財產供我老爹念書,快解放時,家中財產已所剩無幾。我老爹在學校加入了地下黨,迎接解放軍的到來。而他未來的妻子,也就是我母親,已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解放後。老爹隨母親來到北京,在一所著名中學教語文。五七年,因提出輪流做莊被打成大右派被送到興凱湖勞改。六二年又因寫了一個海瑞罵秦檜的劇本,說是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又被收了監。六五年一回來,氣還沒喘勻呢,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每天戰戰兢兢等着運動過去,六八年還是進了牛棚。一待又是一年。 我呢,就很沾了我老爹的光。上小學,當班主席,當老師知道我老爹是右派後,當着全班的面把我撤了。入紅小兵也同樣如此。原來我在少年宮有很多職務,如圖書管理員,播音員,合唱團員,舞蹈隊員,兵乓球隊員,文革來一填表,出身一欄要填地主資本家,結果所有的“員”都成球了-----滾出了少年宮。 這些都是當時的大氣候所為,我還沒那麼氣餒。只在心中略有報怨,這資本家的福我是沒享上,可這霉我是一樣沒拉下。 我老爹顛沛流離了十幾年,七零年後,總算在家定了居。而我倆的戰爭也就開始了。 我老爹不愧出身大資本家,那麼多年的改造,身上的少爺脾氣一點沒少。一是不做家務,進門脫鞋上床,洗熱水腳,我們還要給他倒洗腳水,然後拿張報紙,靜等吃飯;二是食不厭精,膳不厭細。那年月的供應多緊缺呀,我們家的細糧都盡他一人吃了。買兩毛錢的肉,單給他炒一盤,我們孩子在一邊咽口水。那時我母親工資比他高,工作比他累,進門還要伺候他,我在心裡抱不平;三是少爺脾氣,頤指氣使,指揮我們全家團團轉,稍不如意,就暴跳如雷。後來我上初中,母親去了幹校,家務由我一人承擔。下了學,買糧,買菜,買煤,挑水,做飯,都收拾好了,基本就九點了,這時才開始寫作業。 一天他下班,問我鍋里做的什麼,我說上面是窩頭,下面給您蒸的米飯,他怒道,那窩頭要蒸一個小時,我什麼時候才能吃上飯?! 說着就要去端鍋。我說那窩頭蒸了一半,還有半個小時就好了,現在端下來,半生不熟的,怎麼吃。他說,我等不了半個小時。我也怒了:您等也得等,不等也得等。橫在爐前,不許他端鍋。父女倆在爐前掐了起來,將爐子都踹翻了。鄰居們聞訊趕過來拉開架,一致指責他不該這樣對我。說他人在福中不知福,像我這個年齡的孩子,哪個能里里外外一把手,學習還總年級第一(因為同院有很多同學)。。。。。。讓鄰居們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哭,才覺得委屈。鄰居的勸說,讓老爹訕訕的,回屋不提。 但我的倔勁上來了,從此出來進去,再不喊他一聲爸。母親從幹校回來,底下問我,怎麼對爸如此不禮貌?我也不說,覺得父女掐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母親說,你看你爸多拍你,給他炒的肉,撥你一半。年底互助會的錢給你買里外活面的大衣,有什麼事過不去,看媽的面子,叫聲爸。但我對那踢翻爐子的事,就是不能釋懷,所以這爸一直就不叫。不叫他也有個好處,他可以對家裡所有的人發火,就是不敢對我發。他要是和我母親喊,只有我能讓他住口。 後來我母親得了癌症,我陪她住院時,聊天,說起了這件事,那時我已成家,很多事都已經風淡雲清,我講故事似的說了來龍去脈。母親嘆道,你爸和你們幾個子女都不合,我擔心我走後,誰會和他一起生活。你是最孝順的孩子,他還和你有這麼個過節。以後他怎麼辦呀。我說,您不用操心,他肯定活的挺好,因為他心裡素質好,有什麼不好的事,他都會怪到別人身上,不自責的人會活得很好的。 母親說起她年輕時和父親同校,因家裡負擔不起學費,也因母親是女孩,就想讓母親停學。母親為抗爭“性別歧視”,而撞牆自殺。那時的老爹是典型的公子哥,長相英俊,就和他的擁躉者一起捐錢,救我母親於輟學之難,之後幾年,都是我父資助我母親上學,直至我母親參了軍。那時老爹風流倜儻,才華橫溢,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和他一同參加地下黨的,現在不是省長,就是部長,而我老爹是“運動長,”每次運動都沒落下,半生不得志,難免脾氣乖戾。而我通通歸於他的出身。這富二代沒什麼好性格。 母親在病榻上一年,老爹任勞任怨地伺候了一年。從不做家務的他,每天給我母親擦擦洗洗,餵藥做飯,在現在的夫妻中,能做到這樣的是不多見了。在我母親的最後兩個月癱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的時候,老爹每次都認真擦洗乾淨,沒讓母親有一點褥瘡的跡象。母親取笑說,幾十年的恩怨,都讓老爹這一年償還了。 母親過世十年後,老爹回到省城,娶了個老婆。幾年前回國,看她對老爹盡心盡意,我們的心也就放下了。所以我對這個後媽也是極盡孝道。她和我老爹拌嘴時,我都向着她,背後也勸老爹收收性子,別老小孩了。還讓老爹把房子,家產留給後媽,她跟他這十幾年,挺不容易的。兄弟那邊我去做工作,誰想要家產,誰過來伺候您。 在我老爹家住的時候,一天夜裡三點,老爹給環保局打電話,我睡眼蒙松的問:老爸,幹嘛哪?您不睡覺,也不讓別人睡呀?老爹說:閨女,你過來,我窗戶開個縫,你聞聞。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像屍臭,再加一股辛辣味。這麼刺鼻的味哪來的?我問老爹。老爹說,就是我們附近的化工廠的煙筒放的。這麼惡臭的毒氣就沒人反映嗎?我問。 當然有。為這事,我已經上告一年了。我告急了,他們就停兩天產,一沒動靜了,他們就夜裡偷偷開工。我剛才就在給環保局值班室打電話,讓他們來這聞聞,看是我言過其實不。 既然他們知道這味道這麼可怕,為何不停產? 聽說很多當官的在里有股份,而且這個廠子狠賺錢,所以一直這麼賴着。 他們既然賺錢,為何不治理一下。 說治理了。廠家和環保部門的人都來過家裡,檢討,致歉和安慰。這不,你也聞到了這味,不是我小題大作吧? 不是。可是我有點不明白,您這學院連老師帶學生,加上周邊的居民,少說也有二十萬吧。難道就您一個人能聞到這味,就您一個人反映嗎? 開始時也有人反映,但看沒結果,也就不了了之了。晚上緊閉門窗就是了。但我不干,我就要反映到底。 他們如果治理不了。只能關門。那要砸了多少人的飯碗。您不怕他們報復您嗎? 我八十歲的人了,我怕鬼?他們要敢害我,就來吧。 我還真不好再說什麼。老爹這事做的對,而且有個事讓他折騰,對他的生命有好處。 回美快一年了,接到老爹一封信,內有一省報的剪紙,上有老爹的一幅全身照片,大標題是:環保衛士-----XXX。附信說,終於讓這個廠子搬了家。什麼事,只要你持之以恆,依法辦事,沒有不行的。我一個普通老百姓,不也搬倒一座山嗎?從這點看,政府也在為老百姓做事的。 我的老爹,半生坎坷,前十幾年少爺,後二十多年“老爺”,也算不虛此生了。即使中間三十多年沒有歷經坎坷,又能怎樣呢?看着他現在安享晚年的幸福樣子,真為他高興。祝他老人家長命百歲,有事忙,無事也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