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终其一生,都是个浪漫的人。或说是个理想主义者。 年轻时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助我母亲上学。摘下手上的金戒指,帮地下党筹集经费。为追随母亲,北上黑龙江,辗转北京。山雨欲来风满楼时,还手展折扇,挥斥方遒。兴凯湖的日子,竟可以成为他讲故事的谈资。文革被专政的时候,敢护着孩子批骂孩子的人两个嘴巴。家里穷得月底要借债度日时,也绝不断掉我的报纸杂志。世面上没有扑克牌卖,老父就自制[ML1] 了一副模子,刻了一副扑克,教我们兄妹打桥牌。 老父晚年的时候,仍不失浪漫本色,写下遗嘱,要捐遗体,捐房子。总想为人类,为社会做些什么。我们在办理父亲的后事时,学院的领导说,你们的老父亲是我们这里离休干部里花钱最少,要求最少的人。除去他脑梗昏迷后住院至去世,离休二十多年就没住过医院。在他的不懈坚持下,把一个严重污染社区的工厂转走。 老父亲一辈子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做着自以为对的事。以我之旁观,他就是想当一个圣人,按着自己的理想行事。 我母亲去世后十年,我父亲找了个老伴,小我父亲十几岁,没什么文化,但挺谦卑的,当着我们的面,照顾我父亲挺好的,因此我们几个孩子对她也挺好的。那时我父亲身体还好,带着她香港,澳门,新马泰,美国的到处走了一圈。平时的工资也归老太太管。后来我父亲写遗嘱,老太太就哭。我问她你哭什么呀?老太太说,和你爸爸十几年了,也有感情了,一想到要捐遗体,心里过不得。我就底下和我老父说,老太太和你十几年了,也不容易,房子就留给老太太吧。我父亲想了想说,好吧,我改一下,就改成房子归老太太住,她死后,再捐。其他都没改,老太太也不哭了。老太太哭的是房子,绝不是遗体。 后来父亲老了,老太太开始调皮了。三天两头的向外跑,但她的儿女似乎也不容她,所以每次都骚眉搭眼地自己回来。老太太也不采纳我们雇保姆的建议,虽然我们说这钱我们子女出。也不让我的兄弟去照顾,却满学院的散布她如何辛苦,我父如何难伺候。我父脑梗住院之前的时日,她正在她姐姐家“散心”,是我的弟弟和表姐请学院老干处把我父送进医院,而我父就没再醒来。 说我待老太太像亲妈,我会抽自己嘴巴。但我因她照顾我父之故,我对她的所有要求都尽量满足,尽管我对她在最近两年的德行实在不能恭维。她住在我父亲的房子里,不愿看到我父的任何遗物和照片。我说服我哥哥,将我父的大部分衣物处理掉,将他的所有文字类的东西都收存好,放到一间屋里(我父有三间房),以让她能安心住到死。我父的工资在那个省城算是高的,但她说我父走后就只有五千元存款。我父的抚恤金,分给我的那份,我也给了她,算是这些年照顾我父亲的补偿。 老太太翻脸,是因为知道了这房产是我母亲的。房产证的名字是我父亲的,但内部档案的名字是我母亲的(因为我母亲比我父亲早工作一年)。如此一来,她的梦想彻底破灭。她原想住下来,她的儿女也住过来,我们兄妹都在北京,这房子就自然成了她的。这一梦想破灭,她撕下谦卑的面皮,凶相毕露,破口大骂两小时,还以姿势助说话,而且主要针对我。我没有回嘴,我不想将自己降到她那个层次里。我只是对她的亲戚说,你们都知道我对她有多好,她都这么穷凶极恶的骂我两小时不住嘴,可以想见我父是生活在怎样的毒舌下的呀。 其实我们兄妹对这套房子都不在意,如果她对我父好,归她也心甘情愿。但她对我父那么无情无义,就像一个巫婆,让她住在我父母的房子里,天理不容啊。我父大智慧呀,为何宁愿捐,也不留给她呀,一定是被她虐待,又不愿给我们子女添堵,就自行了断了。 平时真的不肖那些为遗产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怎样处理老父亲的身后事,我们兄妹都没有争议。老太太怎样地对待老父,也应算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范畴,我们也不想辨个明白,善待她就是了。谁知她人心不足蛇吞象,企图吞下所有,也不怕噎着。房子提前捐了。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是很难做圣人的。你怀揣一颗赤子之心,无奈沟渠小人遍野。我父活着时,拒收一切礼物和馈赠,有时我们觉得他不近人情。现在想来,他太英明正确了。在这肮脏的人际关系里,你知道哪个礼物是个雷,哪份馈赠是个坑呢? 回来几天了,后母那张牙舞爪的表演,阴影还没散尽。天下怎会有如此腌臜老怪物,如此贪婪混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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