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打算着回老家陪父母过冬天。1月16号深夜落地北京。 那时,武汉的新冠疫情尚未传至京城。首都机场内外,工作人员、刚刚下了飞机的乘客、出站口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密不透风的接机人群,几乎没人戴口罩。飞机上,我右前排一对年愈60旬的夫妇带着4岁多的小孙子,就是去武汉的。邻座的一位关切地向他们提到武汉疫情,两口子一副不置可否的不在意。我临走时,单位的同事也向我提到武汉肺炎以及加拿大政府发出的旅行警告,我说,我离那里十万八千里呢。也是没当回事儿。加拿大政府一向谨慎,不管是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就会发布travel advisory,提醒国民慎重前往。那时候,国内关于武汉新冠肺炎疫情的报道轻描淡写(现在看来是遮遮掩掩),尚不足以激活人们神经的敏感度。所以,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因为不知而飞向了一片未知的混沌。 回到北方的老家,是1月17号的中午。小城一片贺年的繁忙。街上人来车往,完全没有对将至的瘟疫的戒备。除夕之前,我和老妈差不多每天上街,零零碎碎地买东买西,准备着年饭需要的食材。周围很少有人带口罩。我脖子上挂着一只N95,时带时摘。那是我回国时临去机场前5秒钟,突然的冲动,从抽屉里抓了放在包里,以防万一的,根本没指望会用上的。 忽然,事情不妙了,武汉封城了。 我开始紧张。虽然世卫组织于1月22日和23日两次召开的针对中国疫情的紧急会议,均表示宣布“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为时尚早,1月27号,和两位医生朋友聊天时,她们却都说形势不容乐观,但也说,只要政府开始重视,疫情应该很快会得到控制。 我开始疯狂刷百度。带着红点的抗击肺炎专题是我每天早晨一睁眼必要点开看的。各种的专家说、卫健委说,各种的病毒特性分析、疫情分析,各种的防护办法,…,越看越觉事态严重。同时,围绕着疫情的源头、扩散、传播等等,各种争论、指责,甚至搬出阴谋论;官方和民间对于疫情数据公告的准确性、真实性的拉锯战,也充满着屏幕。让人难免要问,疫情面前,更重要的不应当是全力抗疫、全力救治那些不幸染疾的人们么? 起初,我关注着每日不断升高的确诊病例数、增长得极其缓慢的治愈病例数、以及让人揪心的日日攀升的死亡人数,这些数据直接反应了疫情当下的状况。1月底,我开始转而关注那个庞大的疑似、重症、医学隔离观察的人数。在我看来,这些数据更能预告疫情未来的走势。那些疑似病例,终会有一部分转成确诊病例;那些重症病例,在没有对症的有效药物和治疗方法的情况下,意味着与死神的亲近。而庞大的一度接近19万人的医学隔离观察人群,一部分将会变成疑似进而升级为确诊病例。直到我离开的那天,3月1号,全国仍有重症病例7,110例,疑似病例715例(峰值时高达近29,000人),尚在医学观察的密切接触者46,219人。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多月的时间,累计确诊人数一路飙升超80,000人。巨大的待确诊基数支持了这种增长。 新冠无疑揭示出中国公共卫生安全存在着的系统性隐患,一个无法掩盖的“家丑”。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 当“家丑”已经严重威胁到别国公共安全的时候,外扬与否,已经超出了你的控制。1月30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将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列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随后,很多国家取消了往来中国的航班。这个时候,外交部指责美国取消航班是扰乱国际秩序,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带了不好的头,就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官媒三番五次强调,新冠疫情不会有损中国的国际声誉,不会影响国内经济生产能力,都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我所在的小城,大约30万人口,1月27日左右有3例确诊,直至我2月29日离开,再没有增加一例。小城的边远,对于在湖北肆虐的新冠病毒而言,遥不可及。就像16世纪黑死病肆虐伦敦时,一些人家正是因为躲到了乡下,才避开了瘟疫的袭击。平日里,我们这个小城似乎得不到太多的大都市才有的繁荣繁华雨露的眷顾,但是,疫情来临之时,这里却是人们躲风避雨的天然护佑。 如若平常,10万分之一的患病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新冠病毒凶猛的传染能力,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比如我老妈,虽然我把夜以继日刷新冠疫情而得来的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地讲给她听,但她依然坚信,只有她的家才是最坚固的堡垒。门窗之外,空气中荡漾着新冠,诸事诸物皆病毒,断然不许开窗开门,不许我出门一步,甚至在几近“弹尽粮绝”之际,依然顽固地拒绝亲朋送吃食给我们,唯恐一开门,新冠病毒便宣泄而入。而我自己也有寝食不安的时候。刚刚到家的那段时间,每天不知多少遍,掰着手指数日子,惶惶地期盼那个充满魔力的14。后来又出现的无症状感染者、更长的潜伏期等等,把一个人的神经承受能力推向几近崩溃的边缘。一些平时根本不理会的偶尔的喷嚏、鼻塞、咽部不适,都会让我瞬间心悸。老妈的丝毫不适,也会让我心头一紧。有几天老人家受了凉,流清涕,我问她觉得身上冷么,一边强作镇静地探摸她的额头,确定她不发烧,才定下心来。 2月10号,我们住的小区实行“封闭”管理。这是一组由开放式的楼群组成的解构松散的小区。所谓的“封闭”,不过是在楼群的最外围用一道道横幅拦起。好在小城人淳朴,遵规守矩。封闭前,街上已鲜有人随意闲逛,封闭后,便只偶见有人拎着购物袋匆匆而过。交通管制要早些,出城的路口只留了一个,设了关卡,24小时值守。一方面禁入,同时对出城的人严加管控,登记、测体温、签承诺疫情结束之前不再返回的保证。测体温最让我纠结不已。一方面,你希望守关的人严格把关,“揪出”那些潜在的感染者,滤掉那些可能带来出行风险的人,但同时,你又强烈希望自己不要被滤掉。离返程的日子越近,我越是紧张,担心哪一天真的不知什么原因发烧了,窝在那里,不能按计划离开。 老妈前几年在另外一个城市安置了新家,这个小城的这所房子是多年的旧居,只是往来临时落脚住几日。没有电视,没有音响/收音机。一部手机+互联网,几本书和杂志,在40多个与世隔绝的日子里,陪伴着我。每天的日子并没有觉得难过。若天气晴朗,我就在朝南的大窗前,做做抻拉,活动筋骨。余下的时间,和老妈拉家常,回忆多年的往事;与夫君儿子视频,与异地的朋友聊,做饭洗衣。没有“狂欢”,安静而自愉。当然,这是非常时期非常形势所迫之下的不得已,如果有自主的自由,我不会仅仅只做这些事情,正如我原来计划的,要带着老妈去哈尔滨吃俄式大菜,然后南下访亲探友,然后到京城闲逛几日。疫情把我生生关在家里,却让我知道,我们并不时时需要别人来填补我们生活中“空白”,如果因为各种的原由出现了空当,我们自己才是最好的修补者。 返程因新冠疫情而波折跌宕。美联航停飞往来中国的航班至3月底。原定2月底返加,只好退掉美联航的回程票,改买3月1号国航飞多伦多的航班,同时预订了国航飞北京的机票。2月9号,国航一夜之间取消了17号至29号飞往北京的全部航班!再退票,买了唯一执飞北京的中联航的航班。为了双保险,同时又买了同一天去北京的软卧。那时,新冠疫情正烈,据说软卧是一人一包厢,想着如果不得已必须坐火车,将自己关上14个小时,应该会“万无一失”。临行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天气晴好,似乎一切尽在计划之中。于是,退掉了软卧车票。然而,28号,一场突然而来的实在不算大的雪,给了中联航足够的理由,在起飞前6小时取消了航班!一阵慌乱、忙乱之后,还算运气,买到了第二天29号进京的动车票。早已买不到软卧。动车隔座售票,车上人不多,大家都带着口罩。一路上,不敢摘口罩,不敢吃东西,只是在停车时,到站台上喝几口水。将近10个小时,终于捱到北京。想方设法躲火车,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3月1号早晨,坐地铁转机场专线,提前3小时到了首都机场。没有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航班,没有了奔向七大洲八大洋的行者,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岂是一个空寂可以形容!办理登机手续的前厅只星星寥寥数人,很多check-in柜台空着,商铺、餐馆除了售货、服务再多无一人,安检口没有了以往拥堵的长队,很多的登机口空无一人,停机坪上似乎只见带有国航标识的飞机,…。我2分钟办好了登机手续,5分钟过了安检,3分钟出了关,前所未有! 空荡荡的候机大厅,空落落的停机坪,没有往日的繁忙、热闹,看不到来自世界其他地方的生迹,那一刻忽生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之外的那个广阔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了我们自己,孤零零地。 世界屏蔽了我们,我们竖起了一道与世隔绝的屏障。
首都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前厅
首都机场出关口
首都机场候机楼的商铺、餐馆
首都机场停机坪
2020年3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