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小姐,讓你受驚了。”他垂下了眼睛,如果眼睛裡曾有暗流洶湧,也被修長濃密的睫毛遮住了。
單膝跪下,他把掉落在地上的白菊從玻璃碎片裡一枝一枝地撿出來,遞到她手裡。當他再次抬起頭,眸間只剩一泓無波的碧水。
“花還很好,只可惜這花瓶了。”
“不怪先生,是我自己大驚小怪的。想必閣下就是哥哥的朋友,新近從英國回來的李先生了?”龍憶梅自小就以端莊靜雅,應對從容稱名太原,此刻雖是站在一地的玻璃碎片裡,卻未曾失了半分禮數。
“不才正是李兆鳴。”李兆鳴微微一笑,向憶梅鞠了個躬,然後把她引到窗邊的一個繡墩上坐下,又伸手從博古架上揀了一個花瓶,幫她把花插好。
待把花瓶在龍憶梅身邊的花梨小圓桌上安置好,他才淡淡地笑問:
“這位姑娘想必是龍小姐了。”
狂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龍憶梅站起身,微微含笑道:“正是。我昨天才回到太原,早晨起遲了,沒有見到哥哥,所以還未有幸拜見李先生,不想在這裡碰到了。”
“憶梅呀,就算你不喜歡滄浪館的裝修,也不至於把我大老遠從法國背來的水晶花瓶打了吧。”
不知什麼時候,龍海心搖着摺扇從屏風后轉了出來,只見他身着藏青緞子長衫,黑緞馬褂,越發顯得劍眉星目,英挺瀟灑,滿面春風。
李兆鳴這才把視線從龍憶梅臉上移開,向龍海心笑了笑道:“龍兄,這完全是小弟之過。小弟在滄浪館等你過來下棋,看到這裡的鋼琴,就忍不住彈了一曲,沒想到驚嚇了龍小姐,摔碎了花瓶。”
龍海心哈哈一笑:“那晚上就多罰你幾杯吧。咱們這棋也下不成了。正非和他表妹韻秋已經來了,咱們一起吃晚飯,晚上再聽你彈琴。”
龍憶梅和唐韻秋人稱太原雙璧,楊正非心想,並不言過其實。此刻龍憶梅手裡拿着一把團扇和他表妹唐韻秋並排坐在滄浪館內的繡墩上聽琴,在燈下看去,她今天穿着一件寬大的丁香色繡花緞子夾襖,月白裙子,越發襯得皮膚白淨,眉目精緻,猶如古畫上的美女一般溫柔秀麗。
唐韻秋與龍憶梅同歲,是社會名流山西師範大學校長唐松年的女兒,也是太原城第一個剪髮女子,去年才從協和女子大學畢業,現在太原聖公會女子中學任數學教師。在她的鼓動下,平日足不出戶的龍憶梅每個禮拜也拿出兩個上午在女校義務教國文。
唐韻秋向來粉黛不施,卻天生的唇紅齒白;一雙靈動的杏眼,看着人時,如同西人女子一般坦然直視。她身量與龍憶梅相仿,只不過龍憶梅苗條,她則略顯豐滿;尤其今天身上那件時下正流行的雨過天青色緊身短襖和同色長裙,襯托得她的身材更加窈窕有致。
李兆鳴一曲彈完,大家鼓掌,重新落座在水閣前露台上的花梨木圓桌前。龍憶梅指了指桌上一大盤子橘子笑道:“我從山東帶回一筐橘子,說是南邊新下來的,不想今年的季節晚,看着這麼好的橘子,吃起來卻酸得不得了。韻秋把我昨天送她那半筐又給我拿回來了。”
韻秋笑道:“我看憶梅是故意買這麼酸橘子的,她從來是非酸橘子不吃的,這回設個圈套,把我那半筐也算計了。”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楊正非卻拿了一個橘子拋給李兆鳴:“這裡還有一個非酸橘子不吃的。記得在英國的時候,他有一次生病,胃口不好,問他想吃什麼,他偏點了這一樣,害得我騎着自行車滿城找酸橘子,人家問為什麼非要酸的,我只好說我老婆懷孕害口……”
大家聽了又都暴笑起來。
“我早就說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李兆鳴抬眼看了看楊正非,臉上似笑非笑,聲音也未提高,手裡那個橘子卻不偏不倚地向楊正非臉上飛去。楊正非一笑躲過了,橘子撲通一聲掉進了他身後的池子裡。
龍海心笑得一口茶都噴在了扇子上,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正色道:“正非,兆鳴在咱這裡是客,你不該這麼拿他開玩笑。今日得罰你。”
楊正非朝李兆鳴一抱拳:“小弟認罰。兆鳴說怎麼罰就怎麼罰。”
李兆鳴慢慢喝着手裡的茶,像是在思索懲罰楊正非的方法,過了半晌方抬眼向坐在對面的龍憶梅笑了笑道:“我今天驚嚇了龍小姐,還沒有賠罪。現在既然正非認罰,不如就讓正非代兆鳴受龍小姐罰。龍小姐說可好麼?”
眾人都笑着說好,只有楊正非軟在圈椅里,翹起二郎腿道:“還是兆鳴會作人,這叫一石雙鳥啊。”
龍海心笑道:“兆鳴這是為你着想,女士們心軟,自然不會罰得太重了。”
龍憶梅拿了一個橘子慢慢剝着,一面抬起眼睛向李兆鳴嫣然笑道:“如此說,我就替李先生罰正非了。上月韻秋在杭州考察教育的時候,發現了一套很好的算數教材,本想買來使用,錢卻沒地方出。現今正非不如捐五十兩銀子給女校,我們好為學生們購書,正非也算是做了善事一件。”
大家都拍手稱好,唐韻秋笑着道:“我表哥或許缺別的,唯獨錢是再不缺的。如今也不用麻煩憶梅了,明天只把銀子稱好送到我那裡就成。”
大家又笑了一回,龍海心說道:“如今秋高氣爽,兆鳴又是初到太原,公務繁忙,還沒出去遊玩過,不如下個禮拜天大家結伴到城西梅花嶺秋遊如何?”
不等眾人答話,唐韻秋冷冷地道:“我頭一個是不會去的。”
龍海心揚揚眉毛笑道:“我知道韻秋每天在學校忙得不可開交。禮拜天也不休息嗎?”
唐韻秋臉上並無笑容。“禮拜天休息,只不過不想看你們殺人罷了。”
“殺什麼人?”
“你還裝什麼糊塗?”唐韻秋繼續冷冷得道:“不是初五在西關處決革命黨麼?還要把人頭掛在城門上示眾。我們去梅花嶺,不經過西關麼?”
龍海心微微嘆了口氣,給自己倒了杯茶,卻沒有喝。
“韻秋,我知道你不是害怕看見死人,而是覺得當局對革命黨過於嚴酷。可我雖是巡警道督辦,這事卻不能由我說了算。這幾個革命黨的判決,是依據《大清律》的。我只不過依法辦事罷了。”
“依得什麼法?這幾個人可曾公審過麼?不過是巡撫大人一句話罷了。”
楊正非碰了碰唐韻秋的胳膊:“韻秋,龍兄說得對,他也只是在盡職而已,這種事不是他說了算的。‘
唐韻秋仍是不依不饒:“大清國的法律誰都知道,上頭怎麼說就怎麼是。那幾個革命黨,其實就是幾個年輕學生,為什麼非對他們斬盡殺絕不可?“
“韻秋,你知道我父親的脾氣,”龍海心又嘆了口氣。“他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我不讓他們把人頭掛在城門上示眾就是了。有人追問起來,我去解釋。我也覺得這種做法很不人道,以後至少在太原城,我會想辦法慢慢取消。”
唐韻秋還想說什麼,坐在對面的李兆鳴卻掩唇輕咳了起來,半天也止不住。
龍憶梅忙向韻秋使了個眼色,又向座上眾人笑道:“夜深天涼,李先生身上又不大爽,咱們還是先散了吧。秋遊的事,過兩天再說。天晚了,韻秋和正非就住在李園吧。”
龍海心皺眉看了看李兆鳴:“你沒事吧?要不要請大夫過來?”
李兆鳴終於止住了咳,擺擺手道:“沒事。”
龍海心站起身來。“沒事就好。韻秋,你就和憶梅住冷香小築吧。我待會兒就送你們回去。正非,你現在就送兆鳴回桐雨齋,明天還有公幹呢。”
於是李兆鳴和楊正非向兩位小姐微微鞠躬,互道晚安,然後各自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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