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暮霭笼罩在仲秋的梧桐上,空气中浮动着薄薄的凉意。龙忆梅轻轻叩了叩桐雨斋的门环,出来开门的却是李兆鸣。他身上仍是在沧浪馆弹琴时穿的纯白衬衫和银灰色西裤,只是因为天凉的缘故,在衬衫外又套了一件深蓝色的羊毛背心。
“原来是龙小姐来了,快请进。”他淡淡笑着,脸上照旧波澜不兴,龙忆梅的心跳却有点加快了。
“这几日因为哥哥常常不在家,事情很多,就没来看望先生。先生可大好了?”
“多谢龙小姐记挂着。兆鸣已经大好了。”
他好像瘦了点,脸色恢复了惯有的那种苍白,眸子清亮如水,微微上翘的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
说着两人进了屋,龙忆梅看到大书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一大摞纸,和铅笔,绘图仪器等,便笑问道:“这么好的天,李先生也不出去散散,还在忙着译书么?”
李兆鸣把桌前的大椅子拉出来,请龙忆梅坐下,刘铁栓倒上茶来。
李兆鸣笑道:“这本书本来是我义父李博士的人情,因为今年事情多,弄了快一年了,今天总算把第一稿译完了。”
龙忆梅接过茶笑道:“明天是礼拜天,韵秋又闹着要去梅花岭秋游,我哥哥已经答应了,我顺便过来问问李先生去么?”
李兆鸣笑道:“怎么又去了呢?”
龙忆梅道:“哥哥这几日为了抓回那几个越狱的革命党,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十分懊恼,想来韵秋是想拉他出去散散心罢。”
说到这,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因为众人都知道龙海心正在追求唐韵秋,她说要做什么,只要办得到,龙海心没有不言听计从的。谁知他越这样,唐韵秋便越看他不上,每次见了面必要舌剑唇枪一番。今次唐韵秋闹着去梅花岭,恐怕其实是借机讽刺革命党越狱逃跑的事。
李兆鸣便道:“明天是一定要去的。不知几时出发?”
龙忆梅便把何时出发,在哪里上车等事交代了一遍,又嫣然笑道:“今天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李先生现在忙不忙?”
李兆鸣笑道:“龙小姐尽管说,兆鸣遵命照办就是了。”
龙忆梅脸忽然红了,她本生得肌肤白净无暇,身姿袅娜,今天又穿了一件淡紫色夹袄,稀稀落落得绣着几枝白菊,说不出的清丽淡雅,令人见之忘俗。
“李先生,”她向西厢点点头笑道:“我想听你再弹一回那个曲子。”
“是龙小姐听着就把花瓶打了的那一个么?”
“正是呢。”龙忆梅嫣然一笑:“我保证今天不打坏先生的东西。”
李兆鸣正替龙忆梅打起书房的门帘,听毕回眸笑道:“不打紧,反正我这里的东西都是令兄的。”
前两天李兆鸣生病时,龙海心命人把沧浪馆那架钢琴抬到桐雨斋,说是给李兆鸣病中解闷,现在就放在西屋,李兆鸣的书房里。进得屋来,只见诺大一架钢琴占了房间一半的地方。李兆鸣搬过一个绣墩让龙忆梅在钢琴一侧坐下,方坐在琴凳上弹了起来。看着他修长柔软的手指在琴键上优雅地飞扬,深情而温柔的音乐如溪水淙淙流出,龙忆梅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所在。
“龙小姐,你可知道这首曲子的来历么?”一曲弹毕,李兆鸣淡淡笑问道。
“正想请教先生呢。这里还有个有趣的故事么?”
“是有个故事的。这首《致爱丽丝》是德国音乐家贝多芬氏所作,贝多芬虽然一生未娶,却曾经钟情于他的一个女学生,多年后思及往事,遂作此曲,以怀故人的意思。”
“那么这竟是个悲伤的故事了。难怪我听到这个曲子,心里总有点难过的意思。”
“难道龙小姐也想到了哪一位故人么?”
“正是呢。”龙忆梅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暮色中的梧桐,半日方缓缓地道:“我有一个大我四岁的表哥,从小与我与我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在冷香小筑前,堆雪人,赏梅花,吃橘子,是最好的朋友。就连我这个名字,都是表哥起的。我因是腊月生的,乳名就叫做梅儿,直到三岁那年,爹娘才商量着给我起个大名,那时表哥正迷着乐府诗,他因为极爱“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这几句,便问叫 ‘忆梅’好不好,我爹娘也觉得这名字好,就依了他。”
说到这里,她梦幻般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眼里却似有泪光闪动。
“我五岁那年,一天早晨起来去找他,大人们说他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我等啊等,天天都盼着表哥回家。直到两年以后,我懂事了,我娘才告诉我,原来姨夫犯了死罪,被解到京城斩首了,表哥也染上了肺病死在了监狱里。还嘱咐我以后再也不许提他的名字。我吓坏了,又不敢说,只好天天夜里偷偷地哭。后来,总有些人和事让我无缘无故地就想起他。”
她回过头,才意识到李兆鸣低着头坐在那里,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光里明灭的火焰。等他抬起头时,脸上不知为何失去了血色,眸间也似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两人一时都无语,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结了,直到“啪”地一声轻响,龙忆梅身边小桌上的蜡烛爆了一个大大的灯花,她才如梦初醒,见桌上放了一把小剪子,便拿起来剪了剪灯花,一边笑道:“李先生,对不住,我一时忘情了。”
李兆鸣淡淡地笑道:“没什么。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自己其实是从小就失去了亲人的。”
顿了顿,他低下头重新又弹起来,这一曲的旋律优美而激越,纯粹而执着,圣洁如同天籁之音。听着听着,忆梅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忆梅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问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也是贝多芬氏是所作,叫做第九大调的,俗称《欢乐颂》。龙小姐喜欢吗?”
“非常喜欢。谢谢你。《欢乐颂》是个好名字,但是我觉得,我还听到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比如希望和信心。”
“希望,信心和爱。Hope, Faith and Love 。”他抬起头来笑笑:“对不起…不过,我不得不说,龙小姐对音乐的悟性很高。”
他的眼神通常是忧郁的,尤其是安静的时候,明澈的双眸仿佛笼罩着淡淡的水汽,使她联想起初秋的江南烟雨。只有很少的时候,他的笑才像现在这样雨霁云开,眼睛也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灵动而充满活力。
龙忆梅一颗心像是融化在他的眼睛里了,半日方抬起眼睛笑道:“音乐的力量真是太神奇了。我幼时在青岛姨妈家住着,也曾和一位西洋传教士学过一两年钢琴,如今早就生疏了。李先生,你教我弹钢琴好么?”
“好。”李兆鸣看着她,微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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