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没有休止,不让他呼吸,顽强地吞没着他的意识。强忍住不呻吟出声,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表哥,你一定要坚持住。你死了,我是不答应的。你说过,你把你的心交给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变,你要是真心的,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努力地睁开眼睛,一个窈窕的身影,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意识,在疼痛的海洋里浮起来,又沉下去。
“忆梅…我答应你…我不会死…”
声音轻得像耳语,坐在床边藤椅里陷入沉思的的唐韵秋还是一激灵坐直了身子。李兆鸣被送到圣三一医院的当夜就发起了高烧,龙海心和刘铁栓和守了他一夜,上午换上了龙忆梅和李士庄,她自己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中午,李兆鸣仍然烧得昏昏沉沉。
憔悴不堪的脸上,曾几何时温和淡静的双眸微微张开,闪烁着高烧时特有的奇异光泽。
“兆鸣,你在说什么?”
唐韵秋知道这是高烧的呓语,向四周看看,忆梅被叫回家了,李牧师也不在,此刻陪伴李兆鸣的只有她一人。
“忆梅…我每天都想和你说…对不起…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
唐韵秋的身子立刻僵了,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时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一连说了这么些话,李兆鸣喘息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
唐韵秋见他眼睛闭上了,好像又陷入了昏迷,方才如梦初醒,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的。这怎么可能?!
“忆梅…” 李兆鸣又睁开了眼睛,视线飘向很远的地方:“你说…我不能死…你不知道…没有你,我…我的病是…好不了的…”
“兆鸣! 我是韵秋,忆梅不在这儿…” 唐韵秋羞得满脸通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听下去了。
李兆鸣看上去并没听见她的话,眼睛看向她,头在枕头上痛苦地辗转着,蓬乱的黑发撒得满枕都是:“忆梅,抱紧我…不要离开我…”
唐韵秋脸上烧得更厉害了,这又怎么可能呢? 昨晚父亲说了龙忆梅找他利用人脉贿赂城关监狱,夜探李兆鸣的事,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他们…
唐韵秋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以免听到更令人尴尬的话,李兆鸣却在枕上咳了起来,
咳声虽然很轻,从断裂的肋骨传来的疼痛却使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涔涔而下,像是要晕去。唐韵秋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正好看见一个医生带着一个修女推门进来,赶紧迎上去把他们拉到了李兆鸣床边,自己却快步冲出了病房,跑下楼梯,大衣也顾不上穿就推开大门走进了冷风里。
The Lord is my shepherd,
I shall not want;
He makes me lie down in green pastures.
He leads me beside still waters
......
这是 Father么? My Lord is My Shepherd… 难道我已经死了么?怎么死了还这么疼…
He restores my soul.
He leads me in paths of righteousness
......
公理会小教堂的阁楼里,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和一把扶手椅。Father坐在扶手椅里,干燥凉爽的大手轻轻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Father…is that you? Am I …dead?”
“No, my son. Don’t worry. You will be well soon.”
“Father, will you …will you…forgive me, for I have …sinned, I have… killed…No, I don’t …deserve
forgiveness…”
“My son, it is not for us to judge…but we can always choose
to forgive…You are crying…”
有什么东西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他却不记得自己哭了。
“Father, I…I can’t go on… like this…”
“My son, our suffering, however unbearable it seems, is but
very trivial comparing to His… It is in suffering that we are closer to God…”
Even though I walk
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shadow of death,
I fear no evil;
for You are with me
......
也许是熟悉的男中音和烂熟于心的文字带来的安慰,李兆鸣的神色轻松了几分,呼吸也渐渐均匀了。看着他慢慢沉入梦乡,李士庄又一次用自己雪白的大手绢替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李兆鸣终于在当天半夜退了烧。看着他昏昏睡去,龙海心忽然感到过去的二十九年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为了照料李兆鸣,他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不止如此,今天白天,他和那宏还接待了军机处特地派来调查李兆鸣事件的何毓。二人都看得出来,李士庄已经在北京把这件事打点好了,何毓来太原办案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那宏抓李兆鸣,虽然只是凭阮文忠的一面之辞,并无任何证据,但他对付革命党多年,嗅觉一向灵敏,他已认定李兆鸣是革命党,原想用严刑逼他交出飞刀和其他证据,不想李兆鸣看似文弱,却不惧他的严刑拷打,而且半路又杀出个神通广大的洋干爹李士庄。至于李兆鸣打断他一条胳膊的事,当着军机处特使,当然不能把这种事情闹大,如今也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了。
听说李兆鸣高烧昏迷,无法问话,何毓便看了看卷宗,又把龙海心和那宏叫来商量,三人最后派人到李兆鸣居住的桐雨斋搜查了一番,当然没有任何结果,何毓于是当天下午就把此事节了案,判李兆鸣无罪释放,准备第二天回家过年了。
龙海心回到双修堂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被龙泉叫醒了。叹了口气,他使劲揉揉酸涩的眼睛,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钻回温暖的被窝睡个够。由龙泉伺候着匆匆梳洗了,他先去省候了父亲,略用了一些早点,就赶去火车站同那宏一起送走了何毓。看见那宏胳膊仍吊在脖子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头不禁大爽,几乎把劳累和李兆鸣的伤势都忘了,但转念一想,此人一向诡计多端,睚眦必报,今次李兆鸣得罪了他,他必不会善罢甘休,不禁又暗自忧虑起来。
龙海心把衙门里的事情处理完毕,赶到医院时已近午饭时了。龙忆梅和唐韵秋都在,龙泉也在那里替换了铁栓,只有李士庄见李兆鸣脱离了危险,已经因事赶回北京去了。龙海心见李兆鸣虽然性命已经无碍,人仍然非常虚弱,心知病房里人声嘈杂,不利于他休息静养,就和申医生商量了,从家里要了车,当天下午就把他接回桐雨斋,从此每天请何先生过来诊视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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