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兆鸣回来养伤,一向僻静的桐雨斋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杨正非因为途中遇上暴风雪,初三才从长沙回到太原。看到李兆鸣的伤势,他首先感到的就是自责,虽然他也明白,即使出事的时候他在太原,他能做的也就是陪韵秋一起去北京找李士庄。但这阻止不了他每天从早到晚泡在桐雨斋;杨正非出身豪富之家,从小到大身边一大群奶公奶妈男女仆人伺候着,在英国时和李兆鸣同住,才慢慢跟他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即便如此,他天性洒脱不羁,很多生活琐事还是靠李兆鸣替他打理。如今李兆鸣需要照料,他虽极想帮忙,却不知如何插手,天天只有帮倒忙添乱的份。
龙海心过年期间每日不是在家待客就是出门做客, 虽然也天天过来看视,却不比杨正非可以天天泡在这里。知道李兆鸣现在一应生活起居都需人照顾,一个刘铁栓,就算手脚俱全都不够用,何况还是断了一只手的,他便把自己的贴身仆人龙泉暂时派到桐雨斋照顾李兆鸣,龙泉还有一个侄子小水,过了年就十五岁了,从乡下来太原找事做,龙海心就让他也去桐雨斋帮忙,工钱从自己账上领。
唐韵秋也经常来,但每回必要拉上龙忆梅或者杨正非。寒假刚刚结束,她就离开了太原女中,到新建的临川县女中担任了教务主任。临川距太原有两天的路程,龙忆梅知道新建的女子中学,尤其是临川这种地方,是极为缺少教务人员的,以唐韵秋的性格报负,决定放弃太原优裕的生活,去临川办教育也不算出乎意料的事,但凭着恋爱中女孩的直觉,她知道这个决定和李兆鸣有关。
龙忆梅亦是桐雨斋的常客。他对她的到来总是显得很高兴,就像任何病中寂寞的人渴望有人来陪伴说话一样。龙忆梅装做忘了李兆鸣被捕前在冷香小筑发生的不愉快,李兆鸣也没提起过那一夜在城关监狱发生的事。她仍然是他好朋友的妹妹;他感激她的照料,他愉快地陪她聊她喜欢的话题;他们之间仍旧一如既往地客气。
二月十二日是花朝节,龙忆梅照例早早起来,和几个闺中好友结伴去西山踏青,拜花神。那日天气特别晴暖,山上桃花,杏花,丁香开得正好,同去的几个女孩子和她们的丫鬟老妈都玩得兴高采烈,唯独龙忆梅魂不守舍,无论看见什么,都会想到李兆鸣。在花神庙吃了午饭,又游玩了一回,好不容易盼到大家散了,她便匆匆赶回李园,先回冷香小筑略收拾梳洗了一下,等带上檀烟来到桐雨斋, 已经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
推开院门,只见小水一个人拿了一根扫帚把在房前的空地上练棍,知道这必是刘铁栓闲来无事教他的。见龙忆梅来了,小水连忙收了棍,上前行礼:“龙小姐好。”
龙忆梅含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龙泉和铁栓呢?”
小水低着头道:“回小姐的话:我叔叔出去替李先生抓药去了;今天李先生醒的早,天气又暖和,就让我叔叔和铁栓叔叔帮他洗了个澡,刚才铁栓叔叔把他换下来的衣服被褥送到姜嫂那里去了,还没回来。”
龙忆梅点点头,又问:“李先生现在做什么呢?”
小水仍是低着头道:“李先生说他想养养神,又说今天天气好,让我出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龙忆梅又笑了:“很好。我进去看看李先生,你接着晒太阳吧。”别看龙泉办事麻利,能说会道,他这个乡下来的侄子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愣头青,刚来桐雨斋的时候见了谁都不吭声,在屋里走一趟都得把椅子撞翻一个,也不知道因何跟了李兆鸣一个多月就变得不但会说话了,连走起路来都不慌不忙的。
檀烟替龙忆梅拉开隔扇门,打起帘子,便知趣地出去找小水闲话去了。因为天气好,小花厅里破例开了两扇窗户透气,屋里的药味淡了许多。龙忆梅自己打起帘子进到内室,只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低头看见地上放着个碳火盆,便知道这是李兆鸣沐浴时拿进来的,过后忘了端出去了。室内鸦雀无声,龙忆梅于是轻轻移步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却见李兆鸣俯在枕上睡着了。
他的头发本来极多,自从元旦回到太原后又没有剪过,此刻都湿漉漉地撒在青缎子枕头和身上穿的半旧白绸中衣衣肩上。李兆鸣刚回到桐雨斋时浑身都是鞭伤,龙忆梅怕他平日穿的洋布睡衣布质粗硬磨擦伤口,就带着檀烟去双修堂把龙海心的衣柜翻了个遍,龙海心穿得半旧的绸子中衣共计四五件都被她拿来给了铁栓。此刻因为屋子里热,李兆鸣身上的蓝色缎被只盖到腰间,看着他的胸部在宽大的白绸中衣下起伏,龙忆梅才意识到他经过这一场伤病,到底瘦了多少。再向脸上看去,不知因为刚刚沐浴过,还是屋里太热的缘故,他平日苍白的脸上倒是泛着淡淡的红晕,连嘴唇似乎都添了一些血色,只有两条长眉,即使在睡梦中,都是微蹙着的。
“我一直不明白的就是,他的眼底里为什么总有一丝抹不掉的忧伤,即使在他看上去很快乐的时候…”
龙忆梅愣了一回,想到在这里久站终究不妥,便伸手替他盖好被子,又蹲下身把地下那个炭火盆端起来,将出门时,不经意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目光正与他对上。
他的目光。
…“好,我等着你。”
在城关监狱的那一晚,她跪在奄奄一息的他身边,流着泪求他一定要活下去,他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他原来是爱她的。
“龙小姐,你…” 两人目光刚一相遇,李兆鸣便垂下了眼睛,又用胳膊撑着床想坐起来,稍一用力,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倒在枕上,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知道他此举是声东击西,转移她的注意力,龙忆梅不由得暗自咬牙,一颗心却似落了地;胸中又似有温暖的潮水漫上来,整个身子都是暖的。
把炭火盆放在屋角的小桌上,龙忆梅转身回来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待李兆鸣气息平顺了,方柔声问道:“今天身上觉得怎么样?怎么睡着了还皱着眉?”说着脸上便泛起了两朵红晕,呼吸也加快了些。
李兆鸣抬起眼睛笑了笑,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真情流露,也没听见她的问话:“龙小姐,能不能烦劳你把窗户打开两扇?”
略犹豫了一下,龙忆梅起身走到窗前,把离雕花大床最远的窗户开了一扇。
“你刚才问我觉得怎么样。”她听见他在身后静静地说:“我其实每天都想…想把何尧章,刘铁栓,龙泉都赶走,再把桐雨斋拆了。”
忆梅回过身来,见他正凝视着她头顶上那一角蓝天,满眼都是渴望。打着夹板,缠着白色绷带的双手平放在深蓝缎子被面上,显得特别刺目。
“这个话你一个人知道就好,只别告诉你哥哥。”见忆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李兆鸣把目光从窗户上收回,又笑着朝她眨眨眼:“我知道我本来是世上第一个不懂感恩的人。”
听见他的调侃,龙忆梅也跟着笑了笑:“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世上头一个不懂感恩的人,我倒是觉得你是世上头一个不可思议的人。”顿了顿,又补充道:“等再过上两三个月再拆桐雨斋也不迟。日子过得快着呢。昨天何大夫说了,要是恢复得好,没准过了清明,就能下地走动了。”
仿佛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李兆鸣淡淡地笑道:“何先生虽然罗嗦点,但是总带来好消息。” 又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床头桌上放着的一摞报纸上:“这些日子一直传闻朝廷要裁撤军机处,设立责任内阁,烦劳龙小姐帮我看看报纸上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龙忆梅走出桐雨斋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在她的记忆里,天从来没有那么蓝过,风也从来没有那么柔过。走在沉碧池边,看着嫩绿色的柳枝轻轻拂过春水初升的湖面,她又想起那人的眼睛。
她只要知道他是爱着她的就够了。她只希望他快点好起来。在他没有痊愈之前,她不想打破他的平静。他不想说的,她就先不问。答案总会有的,一切都会好。只要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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