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四月底的知春亭畔,梅树上已经累累结满了青色的果实,亭子周围几十株红白玫瑰开得正好,夕阳余辉下,柔和的暖风送来阵阵花香。龙海心坐在亭上轻摇折扇,看着龙泉和龙成一个忙着把十二个官窑粉彩碟子装的精致小菜摆在石桌上,一个在旁温着陈年竹叶青,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进入1911年以来,由于清政府的宪政改革踌躇不前,民间朝野怨愤极大,各省革命党的活动也愈演愈烈。四月份震惊全国的广州起义终于促使朝廷下了彻底剿灭革命党的决心。山西虽然还没有出过大事,但去年的小李飞刀一案悬而未决,最近又接二连三有重要革命党人落网,龙海心这个巡警道督办当得并不轻松。那宏虽然因为错抓李兆鸣弄了个灰头土脸,凭着作风狠辣,朝廷里有人撑腰,明里暗里,却依旧处处同龙海心作对。
龙海心见龙泉已经把酒菜布好,李兆鸣却还没来,便拿着折扇踱下知春亭,一边欣赏花坛里怒放的玫瑰,一边继续琢磨着心事。
几天前,那宏抓获了山西同盟会的重要人物吴越。那个跳梁小丑自然对此事寄予厚望,当天就上报军机处邀功请赏,并且建议顺藤摸瓜,把山西同盟会一网打尽。令龙海心心头大爽的是,吴越当天夜里就服用缝在衣领里的毒药自尽了,那宏连对他审讯还未来得及,真可谓大失所望。第二件事,却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李飞刀有关系。
吴越死后,龙海心和那宏同时接到了军机处的密电。据军机处在同盟会总会的内线报告,小李飞刀今年冬天或不在太原,或因事需要隐藏形迹,已经三四个月没有参加同盟会的活动,
但吴越被捕后,由于他服毒自尽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起来,山西同盟会可能会组织营救,这正是诱捕小李飞刀的绝好机会。
龙海心从花圃的一头踱到另一头,又慢慢踱回来,眉头越皱越紧。在密电里,军机处命令山西巡警道利用吴越被捕事件布置陷阱,务必将小李飞刀或生擒,或击毙。龙海心不问便知,这主要是那宏的功劳:尽管自从年前抓了又放李兆鸣以后,小李飞刀便销声匿迹,那宏对这个革命党人却一直保持着特殊的兴趣。另一个原因是军机处的内线得到了小李飞刀的更多背景:此人武功高强,胆大心细,而且隐藏极深,又有强硬靠山,是同盟会在山西的一张王牌,现在军机处终于意识到此人非除不可。
如今陷阱已设好:考虑到城关监狱自从去年劫狱事件后,警力增加了几倍,同盟会可能不敢在那里下手,他们便放出风去:吴越将于端午节前一日解往西安,押解的路线保密,然后又故意透露出去人犯第一晚将于清徐县衙监狱停留。同盟会果然上了当:很快内线便有密报,同盟会将派人到清徐劫狱,此次活动的中心人物便是小李飞刀。
就在同一天,李兆鸣派刘铁栓来告诉:应杨正非之邀,他将于五月初四启程和杨正非同回平遥过端午节,现已和机器局请下了假。龙海心听了,脸色虽然平静如初,身上却立时冒出了冷汗,想了想,向刘铁栓道:“铁栓,回去说给你们少爷,因他上班以后一直很忙,我们两个还没一块儿喝过酒。我正好初三晚上没事,就在知春亭备几个菜请他喝两杯,顺便给他饯行。请他务必要来。”待铁栓答应着去了,龙海心便吩咐龙泉即刻去酒窖里把历年收藏的上好竹叶青都搬出来,自己却倒背着手在双修堂花厅里踱到很晚才睡。
龙海心越想越烦躁,偏偏天气又热,太阳已经下山了也并不见凉快多少,身上的珠灰湖绉长衫几乎要沾在背上了。正要派龙泉去催李兆鸣,忽见他从桐雨斋方向走来了。
李兆鸣做任何事情都不慌不忙,如今虽是迟到了,步伐仍然从容不迫,脚下也并不慢。他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纺绸长衫,因为病了三个多月,身上着实清减了不少,过去穿起来很合适的衣服,便显得有些肥大,在暮色里被晚风一吹,看上去飘飘冉冉的。
见龙海心站在知春亭下等他,李兆鸣连忙紧走两步,抱拳微笑道:“小弟今天又来迟了,大哥恕罪。”
龙海心笑道:“贤弟哪里话。大哥知道你忙,再说今天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喝两杯酒叙谈叙谈。”说着,两人携手走上知春亭落了座,龙泉斟上酒来。
喝了几杯,龙海心见李兆鸣右手中指上缠着纱布,忙问道:“兆鸣,你的手指又怎么了?不会是…”
李兆鸣放下酒杯笑道:“不是。我这手指是今天装机器时不小心划伤的,其实没事。大哥不知道,我上月回去上班的时候,正赶上局里从德国进口了几十台新机器,饶是天天忙得人仰马翻,到今天还没装完呢。”
龙海心点头道:“难怪前两天听正非说你天天晚上画图画到半夜。难道山西机器局就你一个人干活么?”
李兆鸣给龙海心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上,两人喝干了,方又笑道:“下礼拜那两个北洋大学堂的学生来了,我就能喘口气了。现在整天都在调机器,我病的那三个月,又欠下了十几张图,只好夜里赶了。好在我昨天干了一个通宵,今天把图都交了。”
他颧骨上方果然有深深的阴影,眼角里也有很多血丝,心情却很好,平素很清冷的一个人,今天笑起来却是暖如春风;好像别人眼里的苦差事,他却甘之如饴。龙海心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恨透了挑唆生事设圈套捉拿小李飞刀的那宏,也恨革命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和朝廷作对。
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仍不动声色,又喝了几杯,方道:“兆鸣,我今天请你来,却也有一件小事想和你商量。你可知道山西铁路局总长郭杏村么?前两天他和家父吃饭,正好我也在座,他提起来他的秘书,从前也是留洋的,已经提升到外务部了,过两天就要赴京上任,又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我当时便想到了你,只是因为没有和你商量过,才没敢说。我想你在那山西机器局当工程师,其实是屈就了,更何况你身体不好,那地方又累。以你的才学人品,如果到了铁路局总长秘书的位置上,前途必不可限量。你如果有意,我包管和郭总长一说就成。”
李兆鸣听了,神色凝重起来,沉吟半晌,放下酒杯抱拳道:“自从与大哥相识以来,大哥待小弟恩重如山,今天又念及小弟前途,想为小弟引荐,小弟真是无以为报。”
龙海心忙拦住他:“贤弟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和贤弟一见如故,向来视贤弟如自家兄弟一般。今次想把贤弟引荐给郭总长,也是认为以贤弟才学人品必能胜任才敢说的,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弟难道有什么顾虑么?”
李兆鸣叹了口气道:“说句不知感恩的话,小弟之志,其实不在仕途;就是山西机器局的职位,也是呈我义父一位老朋友的情,并非小弟真正的志向。”
龙海心奇道:“那么到底什么是贤弟真正的志向呢?”
李兆鸣离座踱到亭侧凭栏而立,微卷的黑发和白色的袍角在晚风中徐徐飘动。
“我小时从叶先生读书学武,每天都想着长大以后做一名侠士仗剑走江湖,劫富济贫,管尽天下不平事。”他向龙海心回眸一笑,右手做一个拔剑的姿势,脸上竟现出三分孩童的天真。
“后来投考公费留学生,是想学成回国走实业救国的路,以为只有经济强大了,人人都有工做,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国家才能振兴。”
他倏然回身,眼睛里却已满是痛苦挹郁之色:“回国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要想改变中国的现状,必须从国民教育做起。只有从底层开始,启发民智,才能真正救亡图存。”
龙海心点头笑道:“难怪贤弟病的那几个月,桐雨斋都快让你办成私塾了。听说铁栓都能读报纸了,连小水跟了你三个月,也认了几百个字。别人谈救国图存,多是只说不做,贤弟却早已做在前头了。”
李兆鸣淡淡笑道:“我也不过是病中无事,打发时间罢了。铁栓跟了我快一年了,倒是认了不少字,小水还小,我教他识字是希望他明白,他是和别人一样聪明的人,虽然出身寒微,但是不可以自弃。”
龙海心叹道:“贤弟的平民思想倒是和韵秋很相似呢。对了,她最近给你写信了么?”
李兆鸣归座,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笑道:“没有啊。她给你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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