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海心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头疼欲裂,口中焦渴难忍,心想醉酒的滋味果然不好受,见床头桌上有一杯昨天晚上的剩茶,就像见了甘露一般,赶紧端起来一气灌下去,头脑才略清醒了些,扭头向窗户一看,天光已然大亮,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立刻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披衣下床,一边把龙泉喊进来问时,才知道已经十一点了。龙海心急怒之下欲骂龙泉,再一想自己昨晚喝得酩酊大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双修堂的,自然并未嘱咐龙泉早点叫醒他;即便龙泉想叫时,也未必叫得醒,便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龙泉道:“你即刻去李先生那里,看看他可动身去平遥了没有,若已经走了,就问问是何时走的,问清楚了,立刻回来见我。”龙泉见少爷刚起来脸色就不对,巴不得赶紧脱身,答应一声“是”抽身就要走,龙海心又叫住他道:“李先生昨晚酒喝得也不少,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像是要犯旧疾的样子,很是放心不下,你顺便问问铁栓,他少爷走的时候身体怎样。”
龙泉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见龙海心已经梳洗穿戴完毕,正背着手在花厅里来回踱着步子呢,赶紧回道:“回少爷的话,铁栓说李先生天刚亮就和杨先生一起动身上平遥了。他还说,李先生走的时候身体很好,不像犯了旧疾的样子。”
龙海心听了恨不得掴自己两个耳光,因为龙泉在跟前,又不好发作出来,只得命他备了车,早饭都没吃就去了巡警道。
昨天晚上龙海心本来以为有十分的把握把李兆鸣灌醉的:李兆鸣虽然酒量极大,但是重伤初愈之人,身体尚未完全复原,本应不胜酒力的;并且几天前他偶遇何尧章,何大夫也说了,李兆鸣三个月之内最好避免饮酒,稍稍过量,便会引起旧疾复发。他向来自诩办事冷静仔细,谁知昨天晚上在李兆鸣面前竟变成了傻子 – 抑或疯子,龙海心在去巡警道的路上暗想。
龙海心在巡警道心不在焉地处理了几件事就回了家,不想一杯茶还没喝完龙永图就遣人来叫,原来龙永图同榜的进士,内阁大学士齐宣科因为仕途不得志提前告老还乡,今日特地来看望老友。偏偏龙永图今晚兴致颇高,这位齐学士又自恃有才,与龙永图手下一群酸文假醋,阿谀奉承的的门客吟诗作对到起更才散。龙海心本来心情烦躁懊恼,只是碍于父亲在这里,少不得承色陪坐,唯有暗自咬牙切齿而已。
这一夜龙海心自然没能睡得安稳:他一会儿梦见那宏满脸奸笑地瞅他道:“看来属下第一回就没有看走眼,龙督办这位义弟果然是个大革命党。”一会儿是父亲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着骂道:“我早就说过多少回你交友须要慎重,你都当成了耳旁风。如今你八拜结交的兄弟被查出是革命党,不但你巡警道督办的位子不保,就连朝里想算计我的人都得了多少口实,龙家败在你手里的日子不远了!”一会儿又是李兆鸣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如死,嘴唇咬出了鲜血,十指被夹得骨断筋折…
龙海心清晨五点就到了巡警道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门便发现大书案上摊开放着一封刚刚送来的电报,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小李飞刀昨夜未来清徐劫狱。”
李兆鸣从平遥回来后就接到了农工商部的专函,命他前往江西南昌协助筹建江西机器局,不日就得启程。正好唐韵秋也第一次从临川回到太原探望父亲,龙海心便在沧浪馆水榭设宴,为唐韵秋接风洗尘,也为李兆鸣践行。
唐韵秋虽然只在教务主任的位置上做了三个月,人却成熟稳重了很多,一双杏眼仍然热情明亮,里面却多了一些他读不懂的东西。龙忆梅这些日子也变得心事重重,显然在故意回避李兆鸣。李兆鸣从平遥回来后就犯了旧疾,一连发了几天烧,到现在还没好清。他见唐韵秋回来了似乎很高兴,但大家见他脸色憔悴,不断咳嗽,怕他又着凉,耽误启程,所以坐了坐也就散了。龙海心本来是个性情豪爽,不拘细事的人,那天晚上却忽然想起一年前大家第一次在沧浪馆聚会的情形,心中竟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李兆鸣走后,唐韵秋略盘桓了几日也回临川去了,杨正非倒是隔三差五来找龙海心闲谈,龙忆梅也常在座。性格开朗随和的杨正非,见了女人却很拘谨,尤其和龙忆梅在一起时,平时谈笑风生的他,舌头竟常常会打结。龙忆梅对哥哥这个老相识虽然也有好感,但她陪坐的真正原因是杨正非让她想起李兆鸣。
自从梅花岭遇劫以后,龙忆梅本来是下定了决心忘记李兆鸣的。她终于明白,他们其实没有缘分。在意识的深处,她早就知道,李兆鸣和朝廷五千两白银悬赏的革命党人小李飞刀,其实是一个人,却一向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拒绝承认这个现实。直到最近在梅花岭,为了救她,他亮出了飞刀。
“你知道,我是同盟会派来山西卧底的,就算是这次不死,我会接着反清,我永远是你父亲和你哥哥的敌人…”
李兆鸣比她清醒得多,所以选择了回避。她现在终于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为了不伤害对方,为了不伤害更多的人,除了选择互相回避,他们还能做什么?
李兆鸣临走时让铁栓把桐雨斋的钥匙交给了龙忆梅。直到他离开一个多月,龙忆梅才第一次去了桐斋。
檀烟拿出钥匙开了桐雨斋的角门,一股清凉的空气便夹着梧桐的苦香扑面而来。进到屋内,潮气并不大,太原的夏天虽然炎热,但因为地势高峻,外接蒙古草原,空气还是很干爽的。
李兆鸣的衣服本来不多,大部分又带到南昌去了,东厢房里雕花大床一侧的衣柜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他去年冬天穿的黑呢大衣,一套深灰色花呢西装,和灰色毛线围巾整整齐齐叠放在里面。尽管如此,打开柜子的一刹那,忆梅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待檀烟在阶前的两棵梧桐上拴好了晒衣绳,把有限的几件衣服被褥拿出来搭好,龙忆梅便推说自己想在书房里翻翻李先生的书,让她先回去了。
听见檀烟“吱呀”带上院门走了,龙忆梅才重新推开花厅的隔扇门,站在门口许久不动。李兆鸣在桐雨斋住了总共才不到一年,他留在这里的记忆,却仿佛和她的一生一样长。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掀开西厢书房的帘子,龙忆梅走到钢琴前在琴凳上坐下,忽然意识到自从冷香小筑最后一次钢琴课,就再也没见李兆鸣碰过钢琴。
双手缓缓在黑白两色的琴键上划过,她在他的钢琴上弹起了《致爱丽丝》。弹了一遍,又一遍。
只有当他离去以后,她才真正明白她已经无法自拔。他在的时候,虽然并不是天天相见,相见时又要刻意掩饰自己的感情,然而知道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知道也许下一分钟就会不期然相遇,那种感觉还是比现在好千倍万倍。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世上还有比刻骨铭心的单相思更残忍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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