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这个话题之前,不妨重温一遍鲁迅的《药》吧。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 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 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 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 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 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 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的。小栓不久之后死于肺痨,华大妈去给他上坟,在坟地里碰到了夏奶奶,两个人惊奇得发现,夏瑜的坟头上放着一个红白相间的花环。 ************* 前几天李文亮医生的去世,在中外自媒体上掀起了舆论风暴。令人齿冷的是,即使在万维这样的海外网站上,也竟诋毁纪念李医生,要求言论自由的网民为“吃人血馒头”者。仔细看看鲁迅先生的原文,人血馒头,到底是康大叔做的,老栓买的,小栓吃下去的,还是给夏瑜献上红白花环的人做的,吃的? 非要刨根问底的话,吃李医生人血馒头的,恰恰是那些在他被迫签下“训诫书”之后为公安点赞的网民们。中国据说有四万。海外有多少?四个?四十个?四百个?四千个?或许也是四万?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为公安点赞的中国网民,恐怕很多和小栓一样,成了最终的受害者。而那些海外的点赞者呢?他们几乎是没有感染新冠的危险的。那么他们更像《药》里面的谁?是不是可以说,他们要不是拿钱发帖的,那么他们就是红眼睛阿义,驼背五少爷之类。要是拿钱发帖的,就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康大叔。 还有人说,李医生算不上吹哨人,配不上献给夏瑜的红白花环。我想说,李医生大概真的不想当吹哨人,但是中国的国情把他变成了吹哨人。因为他在小范围内说了真话之后,得到的就是“吹哨人”得到的“待遇”:被恐吓,被羞辱,死了尸身都不得安宁。换句话说,中国式的“吹哨”就是这么吹的;中国当前的政治环境,只能产生这样的吹哨人。他当时要是胆敢大范围发布消息,甚至和当局对抗,恐怕早就原地消失了,全中国和全世界也就根本不知道这个吹哨人了。 可以看得出,李医生还没有过头七,人们就已经开始淡忘他了。那么我就抄一段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里得话,聊以纪念吧。顺便说句,抬棺闹事,既不是穆斯林的专利,也不是反共老海黄的专利啊。五四那时候就有了,鲁迅先生还专门写了这篇著名的文字煽风点火呢。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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