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仔細想想，這輩子除了自己的老公，還真不記得見過哪一個男人哭。不過，甘的貓咪死了，他就在辦公桌前抹起來眼淚。但我把他歸在同性戀里女性的角色，所以，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男子漢。
男人多在乎自己的陽剛之氣，不論心中有多少萬分的痛苦，也要生生地吞在自己的肚子裡，不肯訴半句苦，更不能讓淚腺因分流情緒而出現一滴分泌物。自我調節功能好的不必說了，若差點的，積累久了難說沒有損耗，雖留了面兒上的英雄氣，卻毀了自個兒的身子。
女人也在乎男人的陽剛之氣，遇上敘敘叨叨的，動不動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男人，女人是不敢恭維的。至於為了阿貓阿狗在女人面前哭鼻子的男人，姑且不談性別，唯有感其於真性情。
自個的老公也算陽剛其表，卻沒少在我面前流淚。遠的是在我們結婚之前，那時，他和前女友分手不過一年多。
老公和前女友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們的父母是多年的同事和朋友，老公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照片上看着是那樣)，估計挺招人喜歡，而女友的父母沒有孩子，就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認老公作了乾兒子，他從小就一口一個高媽媽鄭爸爸地叫了過來。後來，高媽媽鄭爸爸領養了一個小女孩兒。多年後，老公大學畢業，小女孩也出落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高媽媽喜在心頭，暗示老公，“你們就好了吧。”老公是那種分不太清楚男女之別的人，性啟蒙比較晚，聽了高媽媽的話直犯悶，“我們不是好着嗎？”
這個鄭爸爸是紅軍時期的老革命，拿老公的話說，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鄭爸爸不苟言笑，不善交往，不愛吹須溜馬，不會拉幫結派，雖然是夠高級別的老幹部，但他主動提出不要配車，不要特殊化待遇，住房不夠標準，他也從不向組織提出要求，直到去世還住在一套普通的民房裡，以至於前來弔唁的中央領導的小轎車塞滿了胡同，街坊鄰里才知道有這麼一個老革命的鄰居。
談到鄭爸爸，老公說着說着竟哽咽了。我哪有心理準備？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男人的眼淚。慌亂地梳理自己的心情，想安慰，卻找不着詞兒，只是默然無語，輕輕為他拂去熱的淚。
老公是家裡的長外孫，小時候常生活在他稱呼為爺爺奶奶的外公外婆家，備受寵愛。爺爺在師大當了一輩子的教書匠，性格溫和，與人與事無爭。奶奶死的早，留給老公的記憶不多。中年喪偶的爺爺只會教書，不喑家事，那時的物價不像今天貴得這麼邪乎，大學教授的工資待遇也不錯，爺爺就一個餐館一個餐館地吃，家裡從不開伙。跟着母親讀書的老公，回到爺爺家最開心的就是跟着爺爺下館子。爺爺每天都要喝一盅二鍋頭，要上一碟香腸幾個小菜，慢悠悠地咂。
老公畢業那年份，爺爺已經下不起館子了，不過，每天一盅二鍋頭仍然必不可少，只是獨自在家，咂一口小酒，放一粒花生米在嘴裡，用幾顆老不掉的牙慢慢地嚼磨。老公上班後，雖然在單位里有宿舍，但常住在爺爺那裡。爺爺的晚飯基本上由老公來料理，估計是天天打滷面，因為這是老公目前唯一可以吹噓的“絕活兒”。如果下班後有事，老公就從食堂打來飯菜，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蹬着自行車把爺爺的晚飯送回去。老公頭一回把我領到爺爺家，瞅着倆爺們簡單的活法，我狠狠地顯示了一把女人的魅力，把衣服，床單，被褥拆洗了個遍，一下子抓住了老公的心。這是他事後告訴我的。
爺爺是我和老公的證婚人，爺爺的家是我們婚禮的殿堂。那天，我們領完結婚證，買了點糖，晚飯後，我把自己帶來的新被面新床單鋪在床上，和老公詭秘地笑着把爺爺請進我們的新房，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 從此我們結為夫妻。
在美國拿到綠卡後，老公最想看望的就是爺爺。可是，計劃趕不上死神的腳步，夜半鈴聲帶來了爺爺的死訊，老公又一次流下了無聲的淚水。黑夜中看不見他的悲哀，只有依偎着我的身體在微微地顫動，訴說着懊悔，訴說着思念。
老公和我父親應該是前生有緣。父親出身農民，戎馬一生，身上始終留有農民的樸實善良和抑或的狹隘，同時又保持着軍人的倔強和威武，不喑世故。老公自小就喜歡做將軍夢，和小夥伴兒們玩打仗，他一定要自己當司令才行。我常為老公惋惜，生不逢時！否則，他也該是一員難得的武將。共通的情操讓老公見我父親如見故人，尤其愛戴。
我母親不懂也不善於照顧別人，父親都是八十歲的人了，不僅生活上得不到很好的照料，精神上還要不斷地應付母親的吵吵鬧鬧。老公總是鼓動我，讓我說說媽，照顧好爸爸。無奈哪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老公時時長嘆：媽真傻，不懂得只有爸爸健康長壽，她才能有安逸的生活。父親和母親來美國小住了幾個月，其間，老公找了個理由，帶母親一人出門遠遊了一天。時隔多日，老公告訴我，他在路上好好教育了母親一番，曉以利弊，勸導母親務必善待父親。高興之餘，我很是詫異，回想那天他們回到家，母親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快，如此涵養是我所知道的母親決無具備的。當然，母親後來還是找機會在信中向我抱怨，說老公“教訓人也不看對象”，且從此以後，母親的書信里便再也不提“賢婿”二字了。
父親去世時，我沒有回去，在感情上好像也不完全接受這個事實。那幾天，說到父親，老公會突然無語，眼睛定定地注視前方，本就不明亮的眸子更加地黯淡，片刻，泛紅的眼眶裡便充滿了淚水。我將老公輕輕摟在懷中，沒有什麼比為男人而流淚的男人更讓我心疼，沒有什麼比此時老公的眼淚更讓我寬慰。
這些年，老公益發地愛流淚了。從前看電視看電影，都是我為情節感動，老公為我抹眼淚，還不時地拿我的多愁善感打趣。現在常常是我這兒還沒漲潮，他那兒已經決堤了。
我愛男人的眼淚，尤愛老公的眼淚。
男人的眼淚，摔碎了亦咸，亦濃，亦熱，帶着血性，成就一條條真正的男子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