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聲一響,亮明箭一樣地奔到卉青的課室門外等着,他要和卉青一起到西郊去。昨天,他在西郊發現了一片竹林,他們今天要那裡去採集竹葉回家餵他們那幾隻兔子。
來到這個城市沒多久,亮明就注意到市面上發生了一些變化。商店裡不賣他最喜歡吃的“大白兔奶糖”了,“龍蝦酥心糖”更是早就絕了跡;貨架上,“代乳粉”代替了奶粉;香脆的餅乾也逐漸被“小球藻餅乾”取代。老師說“小球藻”含有豐富的蛋白質、維生素、礦物質、食物纖維、核酸及葉綠素等元素,比雞蛋的營養價值還高,所以“小球藻餅乾”對人體有更大的好處。但是亮明嫌它硬邦邦難嚼,而且那些綠色的小點總令他想起“回南天”牆上的霉斑。有專家說了,人尿含有豐富的營養物,可以滿足小球藻生長繁殖的需要,用純人尿培育小球藻不但繁殖快,產量高,成本低,取材容易,而且方法簡便。學校里把原先幾個養魚的池子改為培植“小球藻”,又在學校的廁所里特別設置儲存尿液的大缸,每天由各班同學輪流從大缸里舀出尿液來往各個池子裡澆。澆了尿液之後還要用棍子攪動池水,使這種特別的營養物能儘快被小球藻吸收。每到這個時候,校園內就充滿一種尿騷味。有些同學也響應號召自己培養“小球藻”,他們在學校的水池子裡舀一些泛着淡淡綠色的“培養液”,灌到闊口的玻璃瓶里,放在課室的窗台上,每天觀察那些綠色是不是深了。這叫他想起前兩年前在省城裡“全民煉鋼”的往事。那時,學校里組織全校師生到郊外翻垃圾堆,尋找廢鐵,有些特別積極的同學還把家裡的鐵門鐵窗拆了來,扔到操場上的廢鐵堆里。接着,學校里豎起了一個個“小高爐”,每個“小高爐”“煉”出一團鐵疙瘩就引來一陣歡呼聲。有一天,老師組織同學們把這些個收集起來的鐵疙瘩放到籮筐里,系上一個紅布彩球,安排十幾個老師和學生到市里報喜去,亮明年紀小,沒教他去。正如當年對那些鐵疙瘩與煉鋼指標 1080 萬噸之間的關係他沒有絲毫理性的認識一樣,對這些泛着可疑綠色的“小球藻”究竟有多好他也是有所懷疑。
亮明本來不是一個有獨立個性的人,他對家長和老師的教導從來都是無條件服從,對印刷成文字的東西有一種盲目的信任。回國以後,沒有家長在身邊指導,倒使他逐步培養起觀察和分析的能力,其中有兩件事對他的衝擊很大,徹底顛覆了他在家人身邊所養成的行為習慣。在海外,他的父母看的是“人民畫報”,“中國青年”,“人民文學”;他看的是“兒童時代”,“少年文藝”之類的雜誌。對於國內的生活狀況他自以為比同齡人有更多的了解。他與家人的生活圈子裡,“回國”是一件令人欽羨的事,他參加過多次歡送哥哥姐姐們回國參加建設的聚會。每個聚會上都充盈着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人們對將要踏上征途的人的寄予厚望和送上祝福話語。每次聚會上都會唱很多蘇聯歌曲,其中一首必定會唱的就是《共青團員之歌》。人們齊聲高唱:聽吧! 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青年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萬眾一心,保衛國家......這些歌曲令人精神振奮,無所畏懼,一往無前。亮明回國雖然沒有人為他舉辦聚會,隨着陪自己回國的人進入機場禁區的時候,他心裡也是在唱着那首充滿激情的歌曲。
第一天在祖國的課堂里上課,他的心情非常激動。置身在嚮往已久的環境中,他腦海里翻動着一張張在雜誌上看過的照片。雖然他還不是少先隊員,他自覺地仿效蘇聯的“紅領巾”那樣,把雙手在背後反握,挺直了腰板坐在座椅上。發問的時候,把右手從背後抽出來,手肘放在書桌上,手掌與前臂保持垂直。全班只有他一個人那樣做,因此引起同學們竊竊私語,他不加理會,堅持了一整天。第二天的第一節課,進了課室,他在想是不是還堅持像蘇聯的“紅領巾”那樣做呢?他決定再試一天。第二天下來,他還是很孤獨地過去了,並沒有同學向他學習,老師也沒有對他的舉動作任何肯定,他泄氣了,從此不再“犯傻”。回國第二年的一個周末,他到監護人布伯伯家看望伯母,伯母叫他幫忙到一個地方取一件東西。他按照地址到了那個地方,原來是一家中成藥廠。說是藥廠,外觀卻像一座舊式大宅,寬寬的大門前有兩級台階,門內有一張木桌子,後面坐着一個叔叔。亮明看到正對着大門有一副很大的標語“同志!請講普通話。”於是用普通話向那位叔叔說要找人。那位叔叔一愣,反問他:“細路,你講乜嘢?”
亮明再講一次,那位叔叔有點不耐煩地說:“你識唔識講白話呀?我唔識聽煲冬瓜噃。”
亮明只好用廣州話說一遍要找誰,那位叔叔一邊撥內線電話,一邊嘟嘟囔囔:“識講白話又唔講,講埋曬啲撈松話。”據說因為常常聽到南下的北方人稱呼別人“老兄”,所以廣東人叫南下的北方人為“撈松”。
過了一會,亮明要找的阿姨出來了,把一個袋子交給他帶回去給伯母,亮明道了謝就回家。回到家裡對伯母講了剛才的事,伯母笑了,告訴他很多年紀大的廣州人都不會說普通話,也沒有這麼多老師去教他們,所以一時半會還沒有辦法改變這種現狀。從此以後,亮明經常會用這兩件事來比照他一時不能理解的事物。
要說對“小球藻餅乾”的抗拒是一種潛意識的反應,全心全意飼養兔子則是亮明帶有明確主觀意志的行動。社會上物資短缺的現象沒多久就蔓延到了機關,先是飯堂里的肉食品種和數量逐漸減少,後來連主食也要削減,要用三分之一的地瓜,芋頭等粗糧來代替米飯。偶爾聽到從基層回來的叔叔阿姨講起,有些地方野菜都挖光了,有些地方把還沒結果的“蕉蕾”都煮了當飯吃。大姨屬於可以享受“小灶”的幹部,所以到食堂打飯的時候,只要大姨在家,總會有一份相對豐富的飯菜。大姨往往說自己沒胃口,總要把她的飯菜分給亮明和卉青,自己只吃一點點。有一天晚上,大姐給大姨倒洗腳水的時候,忽然發現大姨的小腿皮膚繃得很緊,而且油光滑亮,用手指輕輕一按,凹下去一個坑,半天恢復不了。大姐說:“壞了,媽媽你可能是水腫了,明天去看看吧。”第二天一檢查,果然是營養不良引起的水腫。亮明和卉青後悔得不得了,覺得都是他們把大姨的飯菜吃了鬧出來的。大姨和大姐頻頻開解,說老年人是比較容易水腫,跟他們沒關係。過了不久,基層的同志送來了一對兔子,說是優良品種,繁殖能力特別強,養得好了,以後就不愁沒肉吃。卉青和亮明聽了都很興奮,積極詢問了飼養的方法和注意事項,並且一一記下來,決心把兔子養好,將功補過。
大姐請人在陽台做了一個籠子,把兩隻兔子分開飼養,當把它們養到五個月大的時候再混養。沒多久母兔就懷孕了,大約一個月後,就生下第一胎共六隻。由於沒有經驗,沒有為母兔準備水,產後的母兔口渴,把初生的兔子咬死了一隻。後來只要發現母兔有拉毛,銜草的舉動,兩個少年就在產箱外備好清水,母兔生產完畢就會跳出產箱喝水,再也沒有發生過母兔咬死小兔的事故。接下來,第二代,第三代的母兔都陸續產子,他們家的兔子越來越多,除了自己吃,還可以送給別人。因為聽說兔皮可以換皮貨,他們每次宰兔子的時候都很小心地剝皮,儘量保持兔皮的完整。結果他們還真的用幾張兔皮給大姨換了一副有毛的皮墊子。由於兔子的數量多了起來, 兩人為兔子尋找飼料的任務越來越重。幸虧這是一個綠化工作做得很好的城市,他們撿拾各種樹葉回家給兔子試吃,確定哪個品種是兔子所喜歡的就輪番採集,保持品種的多樣性,儘量滿足兔子們的需要。
除了養兔子,他們還養了只“獅頭鵝”。那也是大姐後來到鄉下找回來的,帶回家的時候像只小鴨子,養了一個多月之後,已經長到五六斤重了。“獅頭鵝”起初放在一個大籮筐里養,逐漸長大之後籮筐就嫌小了,於是又叫人把陽台的另一角圍起來,讓“獅頭鵝”有較大的活動空間。亮明和卉青每天的課餘時間除了餵兔子還要給“獅頭鵝”打草和餵飼料。“獅頭鵝”的食量很大,幸好市內草地多的是,傍晚或者周末,兩個少年會把鵝放到一個大竹籮里,扛下樓到附近的草地上放牧。離開憋屈的陽台圍欄到了草地,“獅頭鵝”總是很興奮,搖搖晃晃地挪動着棕褐色的身軀在草地上來回走。卉青和亮明坐在草地上看着一天天長大的獅頭鵝,充滿了成就感。同樣住在三樓的鄭叔叔家的兩個小孩小剛和小蘭很喜歡到大姨家串門,每次來都要抱抱兔子,喂喂鵝,鄭叔叔有時也讓兄妹倆跟着卉青和亮明去放鵝。六歲的小剛有時會和亮明坐在一起聊天,四歲的小蘭卻一刻不停地跟着那隻獅頭鵝到處走。她時不時拔一把草遞到鵝的嘴邊,鵝有時不理她,她就不停地逗鵝,當鵝那黑色的大嘴向她的小手湊過去,她又嚇得把草扔到地上,兩隻小手交相握着,看鵝低下頭把草叼到嘴裡吃了。
獅頭鵝長到大約十斤重就被宰了,大姨請了一些叔叔阿姨到家裡聚餐,主菜就是鵝肉和兔肉,亮明和卉青都吃得很開心。由於這一年亮明和卉青將要升中學,大姐要求他們多放時間在學習上,不肯再給他們添加飼養的品種,只保留了原有的幾隻兔子。他們兩個“牧鵝少年”的回憶就定格在那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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