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神州之行,常被人問到的一個問題是“感覺如何?”我的標準答案是:就我所到過的那些地方,看到的基本上都是正面的現象。
在廣州過了幾天,第一感覺是綠化的範圍大了,第二則是人多。市區的主要街道上,兩旁綠樹掩映,道路中間的隔離帶也多有植物,及目所見,生機盎然。適逢“國慶,中秋”長假期,市裡的人出外旅遊,外地遊客卻紛紛湧進廣州市,形成人流的互動。人多市面上自然熱鬧,這種熱鬧勁是窩居南太平洋小島的我們所難以想象。有一天朋友約了我在城西的荔灣湖畔見面,然後帶我到他們家附近的“海印電器市場”選購一些電子產品,我們乘搭 128 路公交車前往。車子從“中山八路”總站開出就一直開得很慢,因為這條幹道上有多路公交車和私家車。我們反正不趕時間,在車上談談講講上一次別後的人和事,坐在車上看着車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倒有些悠哉游哉。車子進到“龍津路”接近“荔灣廣場”一段,由於窄小的街道擠滿了從附近步行街上漫涌而出的人流,狹窄的人行道容納不下這些消費者,他們都擠到了車道上,車子開得更慢了。看着一些豪華轎車在各路公交車的前後左右緩緩而行,不禁想起電腦上軟,硬件不能匹配所造成的能耗。
也許是各個家庭的電子產品日趨飽和,占地面積不小的“海印電器市場”顯得門庭冷落。“海印電器市場”是統稱,其實包括了幾個大型的商場和無數的沿街小商鋪,涵蓋了幾條街道。我們到那裡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多,無論是售賣高低檔音響器材的商鋪或者售賣手機及配件的店面都沒有什麼顧客,用“門可羅雀”這個成語來形容也不為過。與“荔灣廣場”附近摩肩接踵的人流形成一種極大的反差。我觀察到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電器市場”里稀疏的顧客中,黑人朋友相對要多些,而且看起來購買意欲要比同胞們要高。我不由想起幾年前,“海珠廣場”附近的泰康路日用雜貨小商品市場一度也有很多黑人客商穿梭其中。十幾分鐘前, 128 路公交車經過“泰康路”的時候,往日的興盛已不復見,看來這些來自非洲大陸的朋友早已把目光轉移到家電商品上。
這次停留時間比較長的兩個城市廣州和重慶的綠化都搞得很有成績,物價雖然比以前高了許多,聽說工資水平也同樣有所提高,因此城市居民的生活看起來還是令人滿意。有一位老大哥也許從我們的交談中感覺到我的關注點,特意多次邀約共膳並帶我到處參觀。這位老大哥“文革”前畢業於一所著名的大學,有高級職稱,擔任過“單位領導人”,剛剛從領導崗位上退休不久,和我們有着不同的經歷。由於他最小的妹妹和他的妻子是我們的農友,曾經在同一個生產隊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所以他有時會參加我們的知青聚會,和我們都挺熟。老大哥學有專精,又當過領導,說起話來總有一種“權威”的味道,我們就都尊稱他為“老大”。
有一天“老大”約了幾位農友與我一起飲茶,約的是十一點半。但是“老大”一再強調要我十點就先到他家,說要帶我到附近的公園走一走,體會體會當下的市民生活。我依約定的時間到了他家,他們兩口子就陪我到離他們家最近的“東山湖公園”。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廣州的公園都收門票,遊人需要先購門票才能進公園。現在廣州的公園已經不收門票,進出隨意。公園裡人不少,大都是退休人士。有成雙成對上了年紀的伴侶,坐在公園的椅子上喁喁細語;也有人半閉雙眼欣賞收音機里傳送的粵曲。這裡有十來個人在打太極拳,那邊有一組人在練習交誼舞......“老大”盛讚“東山湖”的園林布局和清亮的湖水,批評我們家附近的“荔灣湖公園”水源枯竭,水質差劣。眼前的“東山湖”確實湖光粼粼,湖邊的花樹倒影清晰,“老大”所言不差。至於“荔灣湖”是否與我的記憶有那麼大的區別,真要找個時間去看看。
邊走邊聊,來到一處熱鬧的所在。湖邊一處坡地依地形砌了十幾級半圓形的階梯,階梯前面還有一些空地,作為表演的舞台。階梯上坐滿了人,面向湖水同時面向舞台上的人。舞台上有一位女士站在一個大大的木頭架子旁邊,架子上掛着一張手抄的歌曲詞譜,那位女士是在教群眾唱新歌。這是一項頗有傳統的活動,當年的工礦企業到處都看得到這類教導群眾學唱“革命歌曲”的場面。看着這一群教得的認真,學得賣力的人群真讓人感動。
走了一個多小時,“老大”把我領到“二沙島”上一家門臉寬闊的酒樓。廣州二沙島“文革”以前主要是體育訓練場地,民宅不多。拜“改革開放”之賜以及其後的商業化洪流的掩卷,近十幾年建起了很多豪宅,也興建了“廣東美術館”和“星海音樂廳”這類文化藝術設施。“老大”是民用建築的專家,談起“二沙頭”(這是舊稱,時下年輕人未必知道)的歷史和發展如數家珍。當他指着一幢占地約七百平方米的三層別墅要我猜它的售價的時候,我憋足了勁說了一個數字引得他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說“老弟呀,你真是太落後於形勢了!這幢房子要價一個億呢。”他還說若要預約看房,准買家必須先提供資產證明以杜絕“混吉”之人。(“混吉”是粵語,湊熱鬧的意思。)
酒樓的大廳寬敞高挑,右面是一道弧形的樓梯通向二樓。“老大”是這裡的熟客,早就定了位,門口的禮儀小姐見了他就主動領着我們到他所定的桌子。雖然不是單間,沿牆的每張大桌之間都有鎏花隔屏,相對私密。外面是綠樹環繞的步行小徑,厚厚的玻璃隔斷了鳥雀的啁啾,它們枝葉間跳躍的身影卻隱約可見。“老大”說,白天要選遠離大門的桌子,面對滿目青翠,清心寡慮;晚上則要選樓上面向珠江的窗邊,以便欣賞珠江的夜景和燈飾。這家店的點心和小菜都很有水平,尤其是那“瓦罉屈乳鴿”燒得特別好(這個“屈”字應該有火字邊旁,“粵語輸入法”里有這個字,可是我現在用的電腦版本顯示不出來)。“屈”是廣州話,接近北方“燜”的烹調方法,這天我們吃到的乳鴿無論味道,肉質,火候都恰到好處,令人回味。這家店不止中式點心做得好,西式點心一樣出色,“原味蛋糕”和“疏扶厘”都令人驚喜。因此,兩天后的晚上,我和老妻約“老大”兩夫婦在那裡晚餐,原意是回請他們二位。沒想到結賬的時候,老大說:“這是我的‘飯堂’,哪輪得到你埋單!”結果又叨擾“老大“一頓。
這個晚上,“老大”挑的就是二樓向着珠江的一面,透過大玻璃外牆,珠江兩岸沿江人行道上的夜燈和對岸高層建築頂上的彩燈歷歷在目。江面上偶爾駛過一條張燈結彩的遊船,那是“珠江夜遊”的專用輪船。白天在旅遊景點或者購物街上滿載而歸,晚上和好友親朋同坐遊船,讓江風驅散白天的燠熱,觀賞珠江兩岸的璀璨夜色是一項不錯的活動。夜遊的景點包括了珠江河十道橋之中的七道大橋,而“珠水夜韻”正是“羊城八景”之中的一景。無論是兩岸連綿不絕的燈火,或者是“白鵝潭”上各色霓虹燈光交織而成的霞光,還有“小蠻腰”和“海心沙”不停變換顏色的動感燈光,都在不停地撩撥遊人的心境。晚飯以後,我們沿着二沙島堤岸的人行道散步,一直走到“海心沙”的外圍。當晚這裡沒有活動,但是可以想象“亞運會”舉行的期間,這裡絕對是人頭涌涌。
“老大”兩夫婦有一個兒子,多年以前就出國到澳大利亞念大學,學成以後在當地工作,結婚,生子,因此老兩口經常到澳州。有一回在他們家閒聊,說到我那位農友很快又要過澳洲幫忙帶孩子,留下“老大”一個人在國內。我問他們為什麼不乾脆搬過去一起住?“老大”說過不習慣那邊枯燥的日子。我就想起那天中午“飲茶”的時候,關於國內退休人士的生活現狀,“老大”給我們說了一段順口溜:坐以待斃,度日如年,居無定所,搵食艱難。我的第一反應是“此話言過其實了吧”。“老大”哈哈大笑說:“我就知道你理解不了。這段子的真正含義應該是: 坐以待幣 - 人民幣,度日如過年;不只一處房產,每天為吃什麼,到哪吃而煩惱!”我當時就說“老大”真是“幸福生活”的代言人。不過我認為他說的只不過是他那個階層退休人士的生活,未必全面。“老大”就在澳洲過日子的諸多不便發表了一通議論,然後問我這次到處看了之後有什麼感想?
我說:“就我所到過的幾處地方,廣州和重慶的城市建設紅紅火火,城市綠化很有成效,香港顯得停滯不前。對於退休人士,看來還是國內較有保障。但是說到國內老百姓的知情權,卻未免有些欠缺。譬如我的妻子常用的“雅虎香港”的電子郵箱,在國內就打不開,更別說一些國外網站無法登陸,實在是不方便。”
“老大”說:“那有什麼,註冊一個雅虎中國不就完事了嗎。至於那些個外國網站的東西,老百姓看多了沒有好處,只會擾亂民心。”
我說:“您在國外的時候看不看國外的媒體報道?”
“當然看。”
“您怎麼看待這些資訊呢?”
“具體分析,不能全信。”
“那麼您認為國內的老百姓他們就不會具體分析嗎?”
“老大”一臉嚴肅地說:“老弟呀,你們這些人在國外呆久了,對國內情況不了解。中國人口眾多,水平參差,沒有一種中心思想很容易人心渙散,被外部勢力乘虛而入的呀!”
“那麼您自己呢,您不會因為被剝奪了知情權而有一點點不舒服呢?”
“老大”沉吟了一會,然後說:“習慣了!”
老妻在旁邊輕輕地捅了我一下,叫我看電視屏幕上3D 的絢麗畫面,我知道這話題繼續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也就轉頭看電視去了。回家的路上,老妻數落我不該說那種資訊自由的話題令人尷尬。
她說:“你這人就是這樣的毛病,到哪裡都忘不了推銷你那一套價值觀。”
我說:“這話題可不是我挑起的。再說了,我確實想聽聽他們這些知識分子以及單位領導人對這種現象有什麼看法。”
“有看法人家能跟你說嗎,你口沫橫飛一通,拍拍屁股走人了,人家還不是要面對這樣的狀況過下去嗎?”
“那他們可以努力改變現狀呀。”
“你又來了,忘了自己十幾歲的時候,當了一個什麼破頭頭,被革命群眾說你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的黑手’,判了你七年徒刑的事啦?就愛當出頭鳥!”
“那些法盲,胡鬧一氣而已,最後不是不了了之嗎。再說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大家都在樹下等着撿果子,那果子未必自己就會掉下來,掉下來也不一定就砸到你的頭上。”
“算了吧你,沒聽人家說習慣了嗎,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聽到老妻這樣說,我忽然想起《沉默的羔羊》裡,女幹探史達菱和漢尼拔關於羔羊的談話。她說自己打開羊圈,想要把那些羔羊放走,然而那些羔羊呆呆地望着她,毫無動靜。我想,這就是“習慣”的力量,由此我又想起了“第三帝國元首”這段“名言”:
不需要青年人有判斷力和批判力。只要給他們汽車,摩托車,美麗的明星,刺激的音樂,流行的服飾,以及對同伴的競爭意識就行了。剝奪年輕人的思考力,根治他們服從領導者的命令的服從心才是上策。讓他們對批判國家,社會,和指導者保持一種動物般的原始憎惡。讓他們堅信那是少數派和異端者的罪惡。讓他們都有同樣的想法。讓他們認為想法和大家不一樣的人就是國家的敵人。
如果從年輕人抓起,當他們成為中年人,老年人,就都會保持這種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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