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话:有些体育运动一个人就可以进行,有些项目却要由两个人,甚至一群人共同进行。“政治运动”的特点是一个人无法进行,必须有“群众”的参与,人越多越热闹,影响力也就更大。
现在回过头来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冠以“史无前例”的前缀实在是再准确不过。以往许多“政治运动”主要在特定群体或者某个范围内进行,“文革”却不同,牵涉的层面很多,范围很广。除了不懂事的孩童,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是观众兼运动员。
故事四 一条黑线
在实现“革命大联合”前后,我们分场六个生产队以及分场直属单位总共“揪”出了二、三十个“牛鬼蛇神”。这些人比较幸运,不用经历被剃“阴阳头”的羞辱。事实上,当我们三个的头发填满了头顶的沟壑之后,“专案组”并没有“再来一次”,群众也都已经专注于其他“日新月异”的事物,并不在意我们的发型。
生产队里的劳作每天由队长安排、分配工作。“牛鬼蛇神”除了接受群众的批斗之外,“劳动改造”更是不可或缺。我们每天被持枪的民兵押着去劳动,所干的活计倒也与日常无疑,并不特别劳累。有一天早上,我们照常在民兵的号令下集合,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劳作。可是民兵告诉我们不要带工具,排队等候下一步安排。大家都不知道当天要演哪一处,又不能交头接耳,只好默默地等着。过了不久,“专案组”一位成员吩咐我们排成单行,起步向总场方向走去。大家恍然大悟,知道是要到总场开批斗大会。“专案组”的工作人员还把一卷打背包用的布带交给走在最前头的人,顺序往后传。解放军的背包带是草绿色,一般老百姓用的是白色,这卷供“牛鬼蛇神”用的布带特依然成了黑色。工作人员严肃交代,行进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握住一段黑布带,不得松手。有一位民兵不明白为什么要我们握着这条黑布带走路,“专案组”的人带点得意的神情告诉他,这是“一条黑线,由上到下”的意思。我们在路上遇到其他分场的“牛鬼”们也都是和我们一样手持黑线,看来是总场的统一安排。我不由想起“一根线上的蚂蚱”这句俗语。
那次“批斗大会”,主角是总场的头头,各个分场的“牛”们不过是“陪斩”的龙套。我在那次大会上遇到不少熟人,都是我驻在“联络站”时所认识的。我对每个熟人都挤眉弄眼努嘴巴,那些人的反应很不一样,有的会心地一笑,有的默然无反应,有的则是马上左右张望,生怕被别人看到。我在心里一个个地打分,作为以后交往的参考。
故事五 煮豆燃箕
我们的农场规模不小,总场有一所中学,各分场都有小学。学校的师资来源复杂,既有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专业教师,也有民办教师。教师的素质参差不齐,教学水平也高低有别。我们刚到农场的时候,既怀着“做一个有文化的新农民”的决心,也还有着一种“以文化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雄心。 我们在队里成立了“辅导小组”,晚间辅导在校的小学生做作业和温习功课。在辅导的过程中,发现学校的老师竟然使用“范文”来教孩子们作文。孩子们根据“范文”改动个别动词或名词誊写一遍就算是“作”了一篇文。我们当然大为反感,于是教孩子们先要确立文章的中心思想,然后写提纲,最后才是把自己所观察到的现象或者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孩子们兴致勃勃地按我们教的方法去写,觉得很有趣,一点也不觉得困难,我们为走出成功的第一步而沾沾自喜。没想到,交了作文的孩子们第二天一个个拉长了脸像我们诉苦,原来老师说他们几个的作文是由“知青”代写,不作数,要他们按学校的要求重写!我们到学校找校长理论,校长却说这是有关部门的统一安排,他们无权自行改动。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妥协,让那些孩子们继续依样画葫芦。
运动向纵深发展,“大联合”的节奏逐步加快。我们分场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成分也复杂了。最初集中在“当权派”这个类别,然后倾向于“反对大联合”这个人群,进一步发展到一些“不听话”的人都会被当作“坏分子”抓起来,关到“牛棚”里。在我们这帮人之中,有一个很特别的个案,那是分场小学的民办教师皇甫仁。他的案由用广州话来说是“衰戆居”,直译成普通话大约是“坏在了犯傻”,不过说成“倒霉催的”恐怕更好理解。
皇甫仁原来居住在广州,1962 年高中毕业后,根据国家“支农、支场、支边”的安排下放到我们这个农场,持有“广州市公安局准予迁入户口证明”(俗称“四年户口保留证”)。由于表现优异,分场开办小学前被选送去参加教师培训班,回来就当上了老师,已经有几年的教龄。农村人对复姓不习惯,一般都称呼他为“黄老师”,开始的时候他还很认真地向对方解释,慢慢也就听之任之。这位“黄老师”在学校里没有职务,也不是引人注目的人物,“文革”中也没有很明显的派别倾向,属于一个“逍遥派”。那个年代“逍遥派”的地位很尴尬,有点像寓言故事里的蝙蝠,被视为没有原则的投机者,两边都可以拿它们来出气。说起来这位黄老师的忍耐功夫也算了得,一直想黄花鱼似溜边走,躲过一阵阵风浪。不过,正如一句俗语所说“人要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黄老师”终于还是被扫进了“牛棚”,罪名是“现行反革命”!
但凡认识皇甫仁的,都难以相信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会犯上“现行反革命”的罪行。知道了案情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为他辩冤,因为他敲碎了伟大领袖的石膏像!
原来这位“黄老师”有一个毛病,思考问题或者心情放松的时候都会随手拿起一些物件乱敲一气。那一天合该有事,他一边想事一边拿着一把尺子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忽然听到“啵!”的一声闷响,令他生出异样的感觉,双眼朝桌上一看,一张脸吓得煞白,原来那把该死的尺子竟然把“伟大领袖”的头颅给敲破了!他下意识地扭头两边看,只见教员室里几双眼睛盯着他,一付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一脸沮丧,默默找来一块硬纸壳,捡起碎片被敲破的石膏像和碎片放在硬纸壳上,双手捧着到校长室请罪。离开教员室的时候,他偷眼观察其他老师的表情,发现多数都低下了头,只有个别人似乎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件事被上报之后,皇甫仁就成了一个“圈内人”了。
这位皇甫老师毕竟在教师队伍里浸淫了几年,有非常强的调整能力。他狠挖自己内心的犯罪根源,认可同事把他的行为归咎于“长期放弃思想改造”。他在“牛棚”里积极改造思想,严格要求自己之余,还充当民兵的“第三只眼”,把所有不符合“改造”规程的现象和涉事人员向“专案组”报告。“专案组”对皇甫仁的表现很满意,被他举报的人就难免不高兴了。不过又不能与“专案组”对着干,只好憋着一肚子怨气。
转眼就到了初冬,天气越来越冷,有时还下雨。有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才下起雨来,大家都没带雨具,不到点又不能走,只好冒雨干活,雨虽然不大,时间长了还是从里到外渐渐湿透。由于那天干活的地点比较远而且要走水路,下工的时候一群人分乘两条船回分场场部。船不大,所有人包括押解我们的民兵都得站着。大家在船上默默无言,只望早一点回到“牛棚”换上一套干衣服。忽然间另一条船上起了一阵骚动,由于离得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船靠岸的时候,那条船上的民兵向大家宣布,关于刚才船上发生的事不准私下讨论,要等“专案组”的决定。民兵越是那样说,我们越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晚饭之前,大家就都知道皇甫仁又闯祸了。大家心里有数,今天晚上肯定不平静,“牛棚”里比平常更为沉寂,交头接耳的反而少了。晚饭照样有民兵押着我们到分场的食堂去打饭,到了那里也还是先要向毛主席“请罪”之后才可以打饭。我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打饭,不是出于礼让的原因,是我与饭堂大师傅的默契。话说整个分场只有我们三个知青“牛鬼”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打饭,饭堂里两个人分别舀饭和分菜。饭按个人所交饭票来盛,菜由大师傅舀到碗里。第一天我排在第二,打了饭往前挪让大师傅舀菜的时候,大师傅面无表情把我往边上一扒说:“等着!”我莫名其妙又不敢问,只好站在一边。大师傅给原来排第三的詹君毅舀玩乐再给我舀。大师傅把我碗里的饭往边上一挤,要了一大勺才到我碗里再把反扒过来盖住,我这才明白大师傅的用心,微微点了一下头才离开。我借调到分场的时候和后勤的工作人员都很熟,先头看到大师傅板着一张脸,还以为要划清界限,没想到心底却是爱护我的,不由得感叹患难见人心呐!
晚饭过后不久,“专案组”的人到我们“牛棚”里召开会议,内容就是揭批皇甫仁抗拒改造、发泄抵触情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下工的时候,大家身子都被雨淋得透湿,挤在一起抱团取暖,有一个人的肚子忽然间发出咕嘟嘟的响声,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完之后,皇甫仁低声说了一句“真是又冷又饿啊!什么时候才到呢?”船上一阵静默,然后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报告民兵!皇甫仁说反动话。”民兵在船头问:“他说什么了?”那人说:“我不敢学。”民兵说:“那就上岸之后向专案组报告。”皇甫仁吓得脸发白,一直说没有,但是没人理会他。举报皇甫仁的是六队的周鸣岐,他也是六二年从广州到农场来,也持有“户口保留证”,已经结了婚。这个人一贯自由散漫,偷奸耍滑,爱讲下流故事,以前没事,这次却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流氓坏分子”。进“牛棚”的那一天他说了一句话,被民兵笑着扇了一下后脑壳。他说的是:“哎!最惨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老婆一起睡!”
在“牛棚”里他照样吊儿郎当,怪话连篇,皇甫仁上报的材料里经常有他,所以他最恨皇甫仁。他把皇甫仁那句话汇报成“饥寒交迫”,“专案组”当然很重视这一动向,皇甫仁那天晚上就成了“牛斗牛”的镖靶。“牛斗牛”这个词是民兵们创造的,指的就是这类“牛棚”里的互相揭批。其实很多人心里面都知道周鸣岐这一招“上纲上线”有点过,但是既然皇甫仁在“牛棚”里属于奶奶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即使不想落井下石,最起码也要不痛不痒地说两句。“专案组”的人听了皇甫仁的辩白心里也有数,不过根据“左一点是认识问题,右一点是立场问题”的尺度,不给他加罪就够仁慈了,会议的结论是皇甫仁必须更深地挖掘思想根源,彻底改头换面以争取人民群众的宽大处理。一场“煮豆燃豆箕”的戏就那样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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