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话文字版 张裁缝的手艺出众,手头上有不少长期客户,加上早年低价买进了一些房产来收租,在庙街算得上是中上人家。儿子阿柏去年刚考进大学,念的是“比较文学”,同学之中有一位富家子和阿柏很要好。这个富家子到过阿柏的家,对阿兰一见钟情,想了很多借口约阿兰,阿兰总是不理不睬。这次恐怕又是让阿柏出头请阿兰,阿兰依旧不卖账。张裁缝的这对儿女性格相反。哥哥生性荏弱欠决断,妹妹却是快人快语,敢作敢为。 两年前,阿兰在女子中学念中三,有一次在学校附近被几个小流氓纠缠,几个女孩子吓得脸无人色。阿强正好路过,看到这样的情形就上前帮她们解围。几个小流氓仗着人多,对阿强冷嘲热讽,一副随时动手的架势。阿强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支大号扳手,用右手拿着,一下一下地拍在左手的掌心,问那几个小流氓:“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几个小流氓一看阿强鼓涨的臂肌和那把极有分量的扳手马上就蔫了,一边后退一边说:“有种你就别走。”阿强一言不发,只是对着他们冷笑。看着几个小流氓走远了,阿兰和她的同学向阿强道谢,原来雄赳赳气昂昂的阿强却显露出害羞的神态,拼命地摇手说不用谢。 阿强和阿兰住得不远,大家经常会碰见,不过以前从来没交谈。经过这次事件,阿兰开始对阿强另眼相看。阿兰知道阿强有个外号“湖南仔”,但是从他的口音倒听不出他是外省人。后来才知道阿强的祖籍确实是湖南,不过他是在广州长大,所以一口白话相当标准。阿强的父母都是《西南联大》最后一届的毕业生,49年以后在广州任教,57 年积极响应“整风”运动,提批评意见,献建国方略,结果却掉入了别人“阳谋”的圈套之中,双双被打成“右派”。幸亏两人的教学水平比较高,情节又不算严重,逃过了被遣送去“劳动改造”的劫难。这个时候,阿强和他的哥哥才上小学,由于“右派崽”的身份使他们兄弟俩被人看不起。哥哥性格暴躁,容易动怒,经常与嘲笑他们的小孩对骂。有些家长看见了就向学校领导反映,领导就向阿强的父母施压。父母一次次地规劝阿强两兄弟要低调做人,努力学习,提高自己的内在力量,不要和别人作口舌之争。阿强不想给父母添麻烦,尽量不和别的小孩摩擦。后来学会吹笛子,他就把自己的情绪通过笛子来宣泄。 阿强的哥哥表面上不再和学校里的孩子争吵,暗地里却结交了学校附近的其它少年,形成一个守望相助的小团伙。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常和他们为敌的人渐渐也少了。但是,来自“政策”方面的压力一点没有减少。“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的父母被勒令离开广州市,返回自己的家乡。家乡的乡亲对他们一家倒是很照顾,并没有为难他们。可是,阿强的哥哥认为呆在家乡总归不会有什么前途,于是联系了广州的朋友,带着弟弟偷渡到了香港。由于哥哥交游广,在香港也有一些朋友,两兄弟很快就找到了工作。阿强在车行学修车,哥哥在建筑地盘当杂工。有了收入,两兄弟就租了庙街这间铁皮屋来住。这类铁皮屋属于“僭健物”,不受租务条例保障。而且冬天寒风会透过铁皮的罅隙钻进屋里,夏天猛烈的太阳把整间屋子晒得像个烤箱,太阳下山以后很久温度才能降下来。室内以至天台也没有厕所,住客要到街上的公厕去解决。虽然条件很差,但是租金相对低廉,非常适合收入不高的人入住。 到香港的第二年,阿强的哥哥听说南太平洋上的“瑙鲁共和国”招请劳工挖矿,待遇不错,就应聘到了那个岛国。据哥哥写回来的信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国,全国面积只有 22 平方公里,盛产磷酸盐矿。哥哥在那里挖矿并不辛苦,收入却很好。瑙鲁的幣值跟澳洲差不多,折算成港币一年收入就頂幾年。不过这个国家除了矿业,基本上没有其它产品,所有食品和淡水都要靠进口。 最近两年,阿兰经常到阿强的铁皮屋来,她喜欢听阿强吹笛子。阿强会吹很多笛子曲,阿兰最喜欢听《鹧鸪飞》。她说这首曲子带给听者一幅祥和的画面:鹧鸪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有时借着风力滑翔,有时振翅直冲云霄......阿柏对于妹妹和阿强的来往从来没有表示过意见,但是内心并不赞同。不过他知道妹妹的性格,所以只有尽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同学兼好朋友对妹妹有意思,他很愿意敲敲边鼓帮帮忙。这次是同学请他们俩兄妹到“告罗士打餐厅”吃晚饭,阿柏一口答应了,没想到被妹妹一口回绝,下不了台。 阿文听到这里,从屋后绕到了前面。阿强眼尖,最先看到阿文,立刻叫了一声文哥,。接下来阿柏和阿兰也分别和阿文打了招呼,阿兰还站了起来让座。阿文摆摆手,自己坐到了阿强的床上。由于屋子面积不大,放不下两张床,所以阿强两兄弟睡的是“碌架床”。阿强的哥哥走了以后,上层就用来放杂物。 阿文坐在下层的床沿,笑着问阿兰:“怎么又跟哥哥呕气呀?” 阿兰说:“哪个跟他呕气,是他太不尊重人,代我答应那个四眼龟,二世祖,要和他一起吃饭。” 阿文说:“阿柏你确实做得不对,和什么人交往,阿兰有自主权,你不应该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代作安排。不过,阿兰你也有不对的地方。”说到这里,阿文稍一停顿。 阿兰接口就问:“我有什么不对?” “你口口声声叫你哥哥的同学做四眼龟,二世祖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 “你是因为他戴眼镜所以叫他四眼龟是吗?” “是啊!” “那你爸爸才叔也戴眼镜,那才叔是不是四眼龟呀?” “我爸爸戴就不是,他戴就是。” “哦,我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说人家是二世祖呢?” “他家里有钱,他就是二世祖。” “错了。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或者有钱,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才叫二世祖。你哥哥的同学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他每次来找你哥哥,都是由家里的司机开车送他来。但是怕你们说他摆阔,总叫司机把车停在超记茶餐厅门外,然后走到你家。那司机有时会到超记喝杯咖啡,聊聊天。据他说,他的老板只有这一个儿子,金贵得不得了,所以到什么地方都要有司机陪着。但是这少爷学习很用功,心肠又好,乐于助人。” 听到这里,阿柏接口说:“是啊,每次同学有困难,他都很热心提供帮助的。” 阿兰瞪了他哥哥一眼,没说话。 阿文又说:“我刚才听到阿柏已经向你道歉,我也希望你给哥哥一个面子。吃顿饭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况我听说《告罗士打》的西餐很好,希望你吃了回来告诉我们怎么个好法,叫超老板的豉油西餐也改进一下。” 阿兰听阿文说超老板的是豉油西餐,笑着说:“既然文哥这么说,我就听文哥的。” 阿文又笑了:“这样才对嘛,拿出点风度来,别叫人家小看了我们庙街的女孩子。对了,如果你真的很不想和他再交往。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叫他以后不要再约你,因为你只喜欢阿强......” 阿兰一听,脸都羞红了:“哎呀!文哥你好坏,我又没这样说。哥哥,我们快走。” 阿柏连声说:“好好好,我们马上走。” 阿强在一旁傻笑。“小猴子”从外面拍着手说:“散场了,没戏看喽。” 阿文站了起来,对阿强说:“我也该回去了。” 然后向“小猴子”伸出右手说:“拿来!” “小猴子”把塑胶桶抛了过来,阿文一手接住,伸出右脚作势要踢他。“小猴子”一闪,没踢着。 阿文一脚踢空,眼前天台铁皮屋没了,“小猴子”和阿强也不在眼前,自己原来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姑姑苏师奶站在自己面前,面带微笑地问:“怎么啦,还踢脚,梦里跟人打架?快洗把脸下楼吃饭吧。” 阿文站起来,搔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姑姑,我们边走边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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