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同哭同乐-移民杂记
十五年前,我移民加拿大,工作难寻,南下美国University of Louisville大学做博士后。等到一年余后,待我工作有经验累积,南 征北战,又杀个回马枪,北上加国Queen’s University大学继续做 博士后,。刚迁入Kingston市时,受同实验室来自中国的博士学位留 学生Y之邀,与其合租一套公寓二月(见素质教育思考),尔后,我搬 入土生土长白人Mr. Peter 家, 一幢“袖珍型”的百年独立老屋。屋 内非常陈旧,简直可以说是贫穷,房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烟味 很浓,客厅餐桌上放着生烟叶,还堆满不知名的干燥树叶。房东 Peter穿着朴素到了极致,肯定几个世纪没逛过时装店。Kingston巿 人口只有二十万,几乎全是白人,经济发展就靠大学城和加国最大的 监狱二所机构支撑,工作机会非常少。我居住的地段属贫民区。
Peter比我年长一岁,身高体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偏大,典型爱 尔兰人后裔,憨态可掬,属于一般华人观念中的“卢瑟”(Loser,失 败者)。早上8点30,他搭同事轿车去一间汽车修理铺司职喷漆,只 有晚上8点后我们才能相见。清水煮土豆,烤鸡腿,撒上胡椒就是 Peter每日的晚餐。遇上好天气,Peter于周末,或傍晚还要外出帮佣 做园丁,清理杂物,或铲雪。“勤劳致富”已经成为历史传奇或化 石?Peter对我非常满意,很快我们就成为朋友。他说,过去曾经有 大学生租客欠房钱,让他非常揪心不乐。而我由于工作太忙,也无访 客,每天只是回屋睡觉,一周仅做一次饭而已,既省去水电,又不为 他添麻烦。
夏季的傍晚,Peter会邀请我在前院花园喝啤酒。他会捧出旧时的相 册给我看,并讲述他的家事,说他的婚礼,爱情,动情之处,潸然泪 下。Peter自嘲他自己是个bastard(骂人话,杂种),五十年代中期 的加拿大,非婚生育是害羞的事,他才出生不久,生母将他放在孤儿 院。养父母抱养他,并视其如己出,宠爱有加,常常带他南下美国各 地旅游,家中电视频道全由其独占,即使外公也得让他几分。
Peter说,他天生就不爱读书,“No one can keep me in house, I didn’t like school” 。念高中时,Peter认识了他的甜心(sweat heart),很快就喜结良缘,并生养一男一女。可惜,好景不长,二个 孩子还在念小学时,Peter的妻子就离家出走,跟随另一个男人去多 伦多开始新的生活。妻子抱怨Peter太窝囊,生活像一潭死水(too boring), 没有经济保障(no financial security)。因此,Peter 的孩子只能raised up in street(街边放养,自身自灭),也没受到 良好的教育。二个孩子也离开小城去多伦多“淘金”闯天下。 在此插上一句。我脱离科学研究工作后转行做护理十余年。由于工作 需要,我登门拜访过大多伦多区各种阶层的老年人,注意到一个事 实,出生于1919-1930年间的加拿大安省人,即使过去是工厂流水线 上的蓝领工人,他们居然拥有漂亮的自住房,在北边还有自己的度假 小屋,那些人比现在人更幸福!?我的一位年老朋友Charlie,二战 时在英国海军服役,退役又完成大学教育,最后在中学校长位置时退 休。每个战争纪念日时期,他都着海军制服,满脸自信,穿梭于各学 校和机构讲述战争与和平。我问Charlie,你们那一代生活比现在这代 好,现在年轻人就业情况的确愈来愈困难。 我们常听说,跨国大企 业裁员,动辄几千或万。 但是请新职位?往往只有几十、几百,还 要非常隆重宣布,约见传媒,公布天下,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 有 些工种,甚至永远消失了,这是科技进步的代价。唯有不停地装备自 已,这番话刻骨铭心,既适用于以往,相信亦符合将来。 但人的多 样性,智力个体差异的存在,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和追赶经济发展的 潮流。 多伦多的天文数房价,你想过吗?战争的根源是什么?如 今,社会分配不公,社会贫富差距愈来愈大,还会有战争吗?你的演 讲是不是瞎忙乎?老头Charlie一脸无奈,“come on, I didn’t think about that, you are supposed not doing this job in nursing home, you need do something better.”(得,得,我真没 想到那些,你本不应该做你现在的工作…)。我实在太扫Charlie兴 致。 Peter的旧屋里还住着一位老房客,长的瘦小精干。我们第一次见 面时,他非常热情地与我握手寒暄,他叫Wellesley。过后一周,他 与我有次交谈, “I am pilgrim, don’t screw me around” 他直视我,深凹蓝色 的鹰眼发出二道寒光似乎要吞噬我。我却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他所 之言。 他继续严厉地说:“don’t boo sheet, don’t give me sheet, you got it?” ,我仍然一头雾水。 因为我的一脸无奈,他也茫然,尔后,他语气平缓说“I nice to you, You nice to me” 这句我真明白了,“我善待你,你也善待 我” 我将Wellesley所言,说给实验室白人硕士生听,他们大笑起来, 说,那是街头江湖英语,大概意思是,“我是发现新大陆的首批登陆 大佬,其他后来者别跟我耍花招,别操蛋,规矩点,你懂滴”。
Wellesley整天宅在屋里,若有所思,手握着啤洒,嘴上叼着烟。他 屋里常常传来“砰”的一声响,我知道他又醉酒跌倒。他的访客一拨 接一拨,高谈阔论,围坐客厅餐桌喝啤酒,吞云吐雾,轮流传递享受 着一种香气特殊的自制烟卷。大约3个月后,Wellesley转而春风满 面,对我非常客气,他发现我原来是个君子(You are a nice guy),原因是,我从未动过餐桌上的干燥村叶,他向我介绍那些无 名树叶是大麻( Marijuana),我可以随意试用。他还说,有华人朋 友与他合作推销大麻发了,在多伦多唐人街开店,还购入带游泳池的 豪宅。为了进一步跟我套近乎,他接着又说,Kingston巿某中餐馆华 人老板Raymond是他的好朋友,起缘于一次他在Raymond馆子用餐,几 个小混混进来寻衅滋事,被他当场喝退(leave him alone, get out of here)。Raymond儿女非常优秀,会武术,在Kingston巿教育局拿 过不少奖杯。
我觉得Wellesley 是有思想的那类人,很有激情。他说, 他很尊重女 性,并很爱他的母亲,每周都去母亲家请安,并带她逛超市购物。他 的父曾去欧洲参加二战,驻扎英国时认识了他母亲,战后父亲领着全 家返回祖国加拿大开始新的生活。Wellesley 说,他父亲是个酒鬼, 家庭暴力使得家里永无安宁,他痛恨厌恶自己的父亲,并认为他父亲 因醉酒躺在公园而冻成僵尸(frozen in park)是一种报应。
我回应Wellesley ,讲了一段过去发生在中国小镇一家中药店的事。老板长得很斯文而内向,话很少,虽然守店卖药,对着顾客常见腼 腆。但这样一个人却是打老婆的能手,打起来砰砰有声,比打沙包更 响亮。那年夏天,老板不知何故,忽然仆倒在櫃台上,畏之如虎的老 婆赶紧将其入殓下葬。其实,老板只是昏厥,然而,却没有人怪他老 婆匆促葬夫,而认为老板被活活埋葬是罪有应得的报应,大家都了解 她当日如释重负的心情。由于文化的差异,Wellesley 难以理解我说 的故事涵义。
我常见有年轻女访客与Wellesley 同居,他的房间门是永远敞开。他 声称,他很尊敬那些女访客,因为她们都贫穷,并有心理障碍,需要 求助于他,而他的屋子是她们的避难所。Wellesley称我为good guy (君子)还有这个原因,就是,我从不与他的女访客多嘴,或余光斜 眼,即便她们对我态度热情洋溢,也应解读为白人待人的礼遇和习 惯。 出外靠弟兄,众志成城,无数个弟兄集合起来即成大炮。每隔三月, Wellesley 要率领小兄弟驾车去温哥华视察他的大麻种植屋情况,并 检查资金来往账目。回程又顺便捎来新的大麻。他给我看大麻种植屋 周围的风景照片,该屋隐藏在大山森林中,溪水周围悠闲躺卧着野鹿 和野马。Wellesley最后一次从温哥华回来后,脸色灰暗憔悴,肚子 挺得像孕妇,我怀疑他的肝功能极度衰竭恶化,以致腹水。
Wellesley 常常取笑房东Peter呆头呆脑,他所吃剩的食物由Peter 一扫而光,我倒认为Peter 是极其诚实勤劳的人,他不会哭穷,装 病,诈取社会福利金。Wellesley 说他自己曾经在美国一家大制药公 司高就,任加国安省销售部门总管,他离过四次婚,财产在离婚当中 全部分割殆尽。对于他的经历,我也不想考证。Wellesley 的儿女有 的跟他有联系,邀请他参加婚礼,有的与他断绝关系,认为他是流氓 地痞(gangster)。
自信,和骄傲是Wellesley 的特质,他最得意是,警察从未敲过他的 门。每当我与Wellesley 聊天,他就抨击起时弊来,处处显露出叛逆 和桀骜不驯,反骨与反思似乎已经溶入到他的血液里。他的话匣子一 打开,就如滔滔河水似的止不住。他不喜欢政客(liar, they have big pain in ass) ,黑心人,他们合理制造不公义的囚牢,然后满 口仁义道德的关怀。Wellesley还痛恨金融资本主义,认为经济全球 化(globalization)使失业人数增加,贪富差距拉大,人变得愈来愈 贫穷,每天在痛苦中争扎,Do you know , down the street you can get a lady, only ten dollars(这条街口你只要花十元就可找 到一位女人)。Wellesley 仿佛永远活在自己那个世界里,他总是以 冷眼审视美国和加拿大,他有着批判现实的眼光,这是一个有头脑有 良知的人之本性。可另一方面,他对现状的不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 个人的际遇所致。
脱离医药营销行业后,Wellesley 自己创业,一脸斯文与各种人打交 道,面对经济转型,时移世易的问题,没有生活技能他,断断续续, 花光了钱,事业步入黄昏何去何从?虎落平阳,向现实低头,让人多 了一份同情。Wellesley 认为,是社会分配不公逼使他走向种植和销 售大麻之路。
我们总会臆想,脑中闪过电影桥段,镜头细腻,色调昏暗,毒贩设计 出一条完美的线路,拿着Ak47在街上扫射,十分钟就劫完几个珠宝 店,带走巨额藏金,凶悍就是这样被媒体渲染和公众塑造出来。
现实中,毒贩大佬不易做,运销途中,各种人员的打点,再分给兄 弟,其实所余无几。我们以为他们只要大干几场,完胜后, 就可半世 享乐世界,屋后有私人游泳池,出入以宝马代歩,但其实一单生意赚 很少钱。我对Wellesley 印象是,他一会儿安静忧郁,过会儿又精神 亢奋,时时抽烟,三歺盆饭,一身破旧衣服,喜饮酒,虽然不至于腰 缠万贯,但还有点银子,却从不挥霍,掏钱时每每犹豫。他一手大刀 大刀地去拚杀,一手拉腰包的拉链却温柔,小心,沾毒的钱才是时代 变更中,唯一不变的核心价值。Wellesley 还非常有人情味,我在病 中,他为我煮罗宋汤,他说他是喝着他母亲做的罗宋汤长大的。
翌年春季的一天,我很晚从实验室回到住屋时,听到Wellesley房里 传来哼唧,哼唧声,循声至其屋,我见Wellesley躺在床上,脑门上 起个大包,Peter守在床边。Wellesley说,他受到几位身份不明人的 袭击,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拉撒(I have to sheet in bed, I can‘t get up。我以为Wellesley爱出风头,无人不识,贪玩放荡,玩世不 恭又不甘沉寂的性格,才遭此难。他却对我说,他的小兄弟踩到了同 行销售的地盘(step in another one’s turf),时间足以把任何 人赶下擂台,他承认自己老了,一代不如一代,帮已早已不成帮,只 剩下好勇斗狠,唯利是图的地痞流氓王八蛋。风来,树倒,猢狲散。 逞强,好玩,当英雄,一句戏言,又是贼话。𠮟咤一时,下场不过如 此,人生如戏。
不久,我的教授(老板)说科研经费不足,要我另谋高就。我依依不 舍与Peter 和Wellesley告别离开Kingston。我曾经打电话给他们, Wellesley高兴地对我说,他已经拿到了政府对残疾人福利金,并被 列入肝脏移植等待名单中,我感觉他已彻悟,苦尽甜来。是呀,来北 美前,我对北美的印象都是来自好莱坞电影,或听短期出国访问学者 回国的演讲。一旦深入到现实社会当中,我明白了,好莱坞靠推销梦 想忽悠世界赢票房,而短期出国访问学者,走马还未观花,就能大侃 北美是如何的美,自己又如何风光,其实,大多数老百姓每日都为生 计苦苦挣扎。做人要厚道,从虚谎中脱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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