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捷
风很大,云很低,也许要落雨了。
我和海军大尉并肩走着,沿着海边那条鹅卵石铺砌的小路,向东走去。
海军大尉是个非常豪放的人,平日爱说爱笑。现在,他却无言地走着,两眼呆滞地平视着前方,仿佛身边并没有我这个同行者;我也无言地走着,我所能够知道的,他昨夜不是全都告诉了我吗?
我们无言地一直向东走去,那动人心魄的风浪声中,有海鸥的啼叫,也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
爬上山坡,便看见桔园的竹篱了。
“到了。”海军大尉整理一下军帽和衣领,双手推开那掩闭着的竹屛。
噢,到了。
我踏上门口的石阶,不由得回身望去,群山环抱的剑螺港,全部袒露在我的眼前。这时,海上那迅疾的风正卷起万堆白浪,不息地冲激着岩岸,溅出雪亮的水花;对面玉龙山脚下的锱地,停泊了近千只落帆的渔船,在激盈的水面上颠簸;左边,我们来路的尽头,挨着码头停靠一列炮艇和战舰;右边,从两山挟持的海口出去,那白茫茫的一片就是东海了;身后的丹凤山十分陡峭,它的凤冠——该是几颗扎根于石罅中的老榕树吧!时而从阴云中露出,时而又被阴云遮蔽。
啊! 晴朗的日子,这儿该是一个多么美的所在!
看守桔园的老人迎出来,远远就认出海军大尉,他连连说:“哦哦,你又来看他们了。”
他们,十七个水兵,在这儿整整睡了三年了。
我们穿过结满青色果实的桔林,走到桔园后面的堇色的石壁下,那儿并排着有17座墓,坟上都培了黄土,碑前的花束还很鲜艳。老人说,有一群远海归来的渔民,昨天刚刚来过......
我和海军大尉脱下帽子,默默地垂下头来。静默中,我听见海军大尉急促地呼吸,老人轻声地叹息。
我的心情异乎寻常,我用心里的声音和他们谈心,“你们睡在这儿是不寂寞的吧?你们抬起头,睁开眼,就可以看见祖国的山、祖国的海、飞驰的风帆、辛勤的渔民以及他们海洋般沸腾的生活。你们睡在这儿是不会感到孤单的,常常有海上归来的渔民、船夫、水兵、假期中的孩子们来看你们。今天我虽然没有献上常绿的松枝、鲜红的花束,却带来了我满腔的激情和赤子之心。”
我默立在坟前,很久、很久......
我不是在期待他们回答什么,我是想起了他们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三年前的今天,天气也是这么阴沉,剑螺港指挥部忽然收到一只海上巡逻艇发来的急电:“我艇在鳌屿海面发现敌情,敌机——”电讯到此中断了,是因为天气干扰呢?还是发报机发生了故障呢?电讯联络到此中断了。
一个小时后,海军大尉——当时他还是一个炮艇中队的队长,接受指挥部的命令,带领四只炮艇,载着几十颗焦虑不安的心,关怀着战友的水兵的心,迎着风,迎着浪,迎着闪电,迎着雷声赶到鳌屿附近。
他从望远镜中收索天空,天空除了低飞的阴云,哪里还有敌机的踪影?
海上,鳌屿浅滩地带,我们的巡逻艇正在燃烧,艇尾已经下沉,指挥台上有一股浓烟上升;而在浓烟和烈火之中,靠近桅顶的软梯上,站着一个水兵,他用两顶帽子代替手旗,断续地重复地发出这样的信号:我艇已经丧失战斗能力,我艇胜利完成战斗使命!
等到四只炮艇赶到了地点,我们的巡逻艇已经完全沉没了,汹涌的波涛上,只漂浮着一层柴油,几顶染有血迹的水兵帽子,几件烧破了的水兵上衣。
远处的渔船也扯满风帆陆续赶来救援了。
渔民们说:不久以前,他们看到四架敌机贴着海面从东飞来,接着,这便响起激烈的战斗声。后来,他们又看见两架敌机尾巴上带着火焰载进海里,两架敌机抖动着受伤的身子,呼啸着向东逃去......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战斗怎样打响的?
战斗怎样进行的?
敌机是怎样被击落的?
我们的巡逻艇又是怎样被炸沉的?
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当天傍晚,在汽笛的长鸣中,在飘扬的旗海中,在水兵和渔民的泪眼模糊中,沉没在浅滩上的巡逻艇和全部死难者都被打捞出水面。
巡逻艇中了四颗炸弹。机舱的发动机破碎了,艇尾的副炮毁了;指挥台前虽然中了炸弹,前主炮还是完好的,炮筒上裹着水兵的上衣,想必是炮筒打红的时候,水兵们脱下衣服浸透了冷水裹上去的......
信号兵腰部受了重伤,他爬过的软梯,也有血迹,他用皮带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忍着伤痛、火烧、烟熏发出最后的信号,以致嘴唇全被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艇长小腹上中了一排机枪子弹,他没有倒下,一只手攥着望远镜,另一只手臂挎在指挥台上的铁栏杆上,倾斜着身子,睁着眼睛,张着嘴,仿佛还在喊叫射击口令。
操作兵头顶中了弹片,因为有短发覆盖,所以看不出伤痕。他半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舵轮,好像远航归来后暂时的小憩,一会儿还会醒来。
无线电兵和三个轮机兵,他们的遗体已经难以分辨了。
八个枪炮兵都赤着膊,他们的胸部完全被射击的时候炮筒喷射出来的硝烟熏黑了。枪炮长胸前更有一片火燎的水泡。他们的遗体,已经被波浪冲击的离开了艇身,是火海里寻找到的。
只有炊事兵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他被卡在左弦的铁索上,但他的手里拿的不是饭勺和菜铲,而是一支不知从哪个战友手中接过来的冲锋枪。
巡逻艇的弹药仓中,没有留下一颗炮弹,
每支冲锋枪中,没有一颗未出膛的子弹......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战斗打得多么激烈!
敌人是多么疯狂!
我们的水兵是多么顽强,
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而他们,参加这次战斗的17个水兵,再也不会坐在海滨的岩石上,或者站在埠头的路灯下,向我们叙说这次战斗的经历了。
你知道这一切吗?
你想知道这一切吗?那么就让你的思想长出翅膀来,飞到另一个境界去吧!在那里,你可以找到自己认为最神圣、最完美的答案。
其实,我在来到桔园以前,早在渔民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有些传说简直像古代神话那样动人心弦。方才,看守桔园的老人还告诉我们,昨天来扫墓的那群渔民说,这17个水兵并没有死,每天还和往常一样,巡行在祖国领海的边缘;有人说,在风起云涌的夜里,曾经听到过他们驾驶的那只巡逻艇,在风浪中奔驰着、呐喊着,带着仇恨、带着血迹前进,而当浪尖上粼光一闪的霎那,就看见那个年轻的信号兵高高地站在指挥台上,挥舞着缀有两条飘带的水兵帽......
是的,他们并没有死,永远活在人们的歌声中、传说中、心之深处的人,是永生的。
我站在坟前就会看到他们那英雄的性格,伟大的良心,坚强的灵魂......
我的悲哀渐渐地淡了。
我为他们而感到自豪!
我想,我们的孩子,将来在欢庆每一个胜利的节日的时候,会怀念起这个时代,会怀念起他们,会怀念起许多和他们一样的革命烈士的!
我的悲哀渐渐地淡了,我昂起低垂的头。
海军大尉经过一度沉痛的回忆,情绪也许完全平复了。我听见他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说着:走吧!
噢,走吧!
风更大了,云更低了,雨已经落下来了。
1956.10.写于北京西山
闻捷 江苏丹徒人 (生于1923年,1971 年死于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