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399 BC，苏格拉底受审。

首先, 起诉人美勒托斯（Meletus）传唤苏格拉底, 来到王者执政官(Archon Basileus) 前，对苏格拉底提出指控。执政官听取双方发言后认为，根据雅典的法律，审判可以进行。然后确定预审(Preliminary Hearing, Anakrisis) 日期。

预审中, 听取双方相互质询后，执政官认为，可以提交法庭审判，然后起草指控书。

501个陪审官，坐在长凳子上，审判苏格拉底。此外，还有大群旁听者，包括27 岁的柏拉图。

起诉人美勒托斯先发言，指控苏格拉底有罪，因为他：
1. 亵渎神灵（Impiety), 拒绝承认雅典的神灵, 引进新的神灵。
2. 腐蚀年轻人。

起诉书没有流传下来。在柏拉图和色诺芬《申辩篇》（The Apology) 中，只提到了两项指控，没有叙述相关的证据。

接着，苏格拉底发言，反驳对他的指控。

柏拉图版的申辩像是狡辩。

反驳亵渎神灵罪名时，苏格拉底诱使美勒托斯攻击他不相信任何神，是无神论者。而不是本来指控的，拒绝承认雅典的神灵。然后说：如果他教唆青年信奉新神，那他就不是一个完全的无神论者。他相信超自然的活动，当然就相信超自然的存在。相信超自然的存在，就是相信诸神或诸神的子女。

关于腐蚀青年罪，苏格拉底的辩解是典型的苏格拉底式： 与好人交往产生好影响；与坏人交往产生坏影响，受到伤害。没有人愿意受到伤害。他不会那么可悲，有意去腐蚀年轻人，把他们变成坏人，使他自己受到伤害。如果他是无意腐蚀了年轻人，就不该判罪。

色诺芬版的申辩更实在。

关于拒绝承认雅典的神灵, 引进新的神灵。苏格拉底说：大家都看到他在社区的节日，及公共的神坛献祭。怎么能说他不相信雅典的神灵。说有神的声音对他说话，指导他从事他的职责，这么就成了引进新的神灵？

苏格拉底反驳腐蚀青年罪：有哪一个人在我的影响下，从虔诚变的不虔诚，从清醒到胡作非为，从朴素到奢侈，从适度饮酒到狂饮，从强劲变得软弱，或者沉溺于其它如何享受？

两个版本没有涉及他的政治影响。

苏格拉底说他不会放弃他的活动：“只要我还有生命和能力，我将永不停止实践哲学，对你们进行规劝，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述真理。…… 你们知道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行为，哪怕要我死一百次。”

双方发言完毕，陪审官投票。根据柏拉图的记载推算，有罪无罪的投票是 281 对220.

有罪判决后，双方再次发言, 提出如何惩罚。起诉人要求判死刑。苏格拉底则说：他的行为所受的回报，应该是奖励。因为他作为一个穷人，把时间全部花在对雅典人的教导上，他是公众的恩人。城邦应该出钱，把他供养在城邦的政治宗教中心（Prytaneum），他比奥运会的优胜者更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谈到罚款，苏格拉底说他没有钱，只能付一明那（Mina， 1 mina = 100 drachmae= 600 obols。1 drachma = 6 obols ≈ 一个熟练工人一天的工资。)。然后又说柏拉图和其他朋友建议他付30明那，他同意。

再次投票结果，360（361？）票判死刑， 140票判罚款。

按雅典惯例，判处死刑后第二天犯人就得被处决。但是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当天，雅典一年一度到提落（Delos）的朝圣大船出发。法律规定，朝圣船回来之前，不能处决犯人，以保持城邦洁净。苏格拉底带着镣铐，在牢房里呆了一个月。

朝圣船回来的前一天，他的朋友克里托(Crito) 建议他逃跑。克里托说他和朋友们可以贿赂看守。苏格拉底拒绝逃跑，因为他不能违反城邦的法律，不能践踏他与城邦订立的合约。

柏拉图的菲多篇（Phaedo)，详细描述了苏格拉底生命的最后一天。

一早，苏格拉底让克里托把他的老婆送回家，然后和他的学生、朋友讨论哲学、主要是论证死亡的快乐。

他说：“一个真正把一生献给哲学的人，在临时前感到快乐是很自然的。他会自信地认为，在今生结束以后，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发现最伟大的幸福。”
“死亡就是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出来……, 这种时候灵魂肯定能最好地独立思考。”

临刑前，苏格拉底洗完澡，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被带到他面前。苏格拉底向他们交代如何完成他的遗愿，随之让他们离去。

监刑官把装毒药毒堇汁(hemlock）的杯子递给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我想我应该向诸神祷告，让我的旅途愉快。” 说完以后，他一口气喝下毒药。一屋子的学生，朋友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苏格拉底的身体，从下到上，逐渐变冷、变僵硬。他的脸被盖起来。当他的腰部以下已经冷却时，他露出脸，说出了最后的话：“克里托，我还欠阿斯科勒庇俄斯（Asclepius）一只公鸡，别忘了替我还。”

柏拉图年轻时想当诗人、剧作家。他的笔使苏格拉底千古流芳。

Grotes 写道：“当我们考察他（柏拉图）在理想国和法律篇中建立的两个社区时，我们发现，他最操心的是建立一个不可抗拒的，正统的学说、观点和教育系统。像雅典的苏格拉底那种观点不同，自由发言的教师，在柏拉图的共和国里，不会让他发言超过一星期。柏拉图不会处死他，但是会让他沉默，或者将他流放。”

五

柏拉图全集的翻译者，清华大学教授王晓朝，在柏拉图全集译者导言中写道：“伯罗奔尼撒战争以雅典失败告终。 “三十僭主”推翻民主政制，但因施行暴政而在八个月后又被群众推翻。雅典恢复民主政治，但它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的两个罪名是否成立？亵渎神灵 （Impiety)和腐蚀青年罪，在雅典的法律上都没有相应的条文。古罗马历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 46-120 AD) 在伯里克利传（Pericles)中写道，雅典曾经通过一项法令，确定否认雅典宗教的行为是犯罪。普鲁塔克的说法，不一定可靠。但是，按照雅典惯例，即使没有相应的法律，也可以审判、定罪。虽然这样的案例很少。雅典的陪审官誓言之一：“ 我要根据公民大会和议事会通过的法律、法令投票。如果有的案件，没有法律可循，我将根据我最好的判断投票，不偏向任何一方。”

关键在于苏格拉底的两项罪名，在陪审官眼中，是否成立。

罪名之一：亵渎神灵（Impiety), 拒绝承认雅典的神灵, 引进新的神灵。

照I F STONE 的看法：对城邦的神灵不敬，这在古代希腊是个政治罪行。雅典的神，除了雅典娜以外，雅典还有一个叫倍多的说理女神，和议会之神阿拉戈斯（宙斯的多个面目之一）。他们体现了雅典的民主制度。

苏格拉底怎么拒绝了这些神？引进了什么新的神灵？找不到答案。

苏格拉底总是说有神灵与他交流。在雅典人眼中，这是否真的构成了亵渎神灵罪？ 还是有其他行为？

罪名之二：腐蚀年轻人。

从色诺芬和柏拉图的作品中，只能推出苏格拉底藐视雅典的精英，贬低雅典的民主制度。

苏格拉底查询的是三类人：政治家、诗人和工匠。在跟随着的一群年轻人面前，苏格拉底用他战无不胜的诡辩术，证明了这些城邦的头面人物都是一些自以为是，实际上一无所知的傻瓜。至少在他的崇拜者、学生的心中，埋下了这样的疑问：这些人有没有资格、本事来管理城邦？苏格拉底对雅典历史上和当时的突出的，受尊敬的领袖人物都持批评态度。

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写道：起诉人指控说：他使得那些和他交往的人们轻视现行的法律，因为他说，‘用豆子拈阄的办法来选举国家的领导人是非常愚蠢的，没有人愿意用豆子拈阄的办法来雇用一个舵手、建筑师、吹笛子的人、或任何其他行业的人。而在这些事上如果做错了的话，其危害比起在管理国务方面发生错误轻得多’”；“这一类言论激起了青年人对于现有的政府形式的不满，并使他们趋向于采取暴力行为。”

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斯篇中有类似的话：公民大会上，如果要兴建某些工程，发言的就是建筑师。如果要造船，提出建议的就是造船师。如果不是行家的人要想发表意见，就会被嗤之以鼻，或者被拖下台。但是如果事情涉及到城邦政府，任何人都可以发言，不管他是建筑师、铁匠、鞋匠、商人、穷人还是富人。没有人会抗议他们没有专业知识。

在公民大会上发言、投票，是雅典公民的民主权利之一。究竟谁才有这种知识，这种资格，在公民大会上发言，或者说统治城邦？

类似的言论不少，比如说阿伽门农是人民的牧人，人民就是一群羊，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公民大会、议会的发言是不知善与恶的人，企图说服与他同样无知的城邦；美德是知识，而知识不可教。普通的公民，不可能通过学习获得知识、美德，自然也没有资格参政；陪审法官的酬劳制度，使雅典人变得“游手好闲，胆小怕事，夸夸其谈和贪得无厌。”

苏格拉底经常赞扬非民主城邦斯巴达和克里特（Crete) 的法律。

仅仅根据这些话，就判决苏格拉底有罪，可以说是剥夺了他言论自由的权利，而且有文字狱之嫌。

苏格拉底曾经回答为什么他不参与政事：
“安提丰，是我独自一人参与政事，还是我专心致志培养出尽可能多的人来参预政事，使我能够对政治起更大的作用呢？”
苏格拉底是否有心培养年轻人，按照他的观点参与政治？

400 BC 前后，在很多雅典人看来，苏格拉底的言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威胁。

从508/7 BC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改革，建立民主制度，到 399 BC苏格拉底被处决，雅典经历了两次贵族复辟，寡头政权。还有一次贵族复辟企图。

411 BC，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远征军在西西里全军覆没后，雅典贵族发动政变，推翻民主政权，由400人掌权。400 人的寡头政权被重装甲步兵推翻，代之以5000 人的政权。1 年以后，雅典恢复民主政权。

政变的主要推动人阿西比亚德斯（Alcibiades）, 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之一。阿西比亚德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反反复复，先是鼓动远征西西里叙古拉，带军出征过程中，逃到斯巴达。替斯巴达出谋划策。以后又鼓动政变。

404 BC, 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战败。斯巴达将军Lysander带兵进驻雅典。扶植起30 僭主（30 Tyrants) 寡头政权。在他们统治期间，只有极少数人有投票权，只有500 被30 僭主选择的雅典人可以作陪审法官，只有3000 雅典人有权利携带武器并享受陪审法官审判的权利。

30 僭主的统治是道地的恐怖统治。政敌和私敌被杀害。为了抢夺钱财，富有的公民也被杀害。1500 人未经审判就被处死，他们的亲人甚至不被允许参加葬礼。30 僭主使用各种人当凶手，使更多的人和他们一样，手上沾满鲜血。还有更多的人被流放，被投入监狱。

一年以后，30 僭主的统治被推翻，雅典恢复民主政权。

401 BC ，30 僭主的残余势力企图再次发动政变。

I F STONE认为：“30僭主短暂的血腥恐怖统治，使雅典人重新审视苏格拉底。他不仅仅是一个令人讨厌或可爱的怪人，他的教诲具有危险的、腐蚀性的影响，是培养僭主的温床，他是普通雅典人的敌人。”

345 BC，雅典政治家、演说家埃斯基涅斯（Aeschines） 在一次诉讼中说：“雅典人，你们处决了诡辩家苏格拉底，因为他是克里底亚的老师。克里底亚是30个反民主的头目之一。”

IF STONE说：“埃斯基涅斯胜诉。埃斯基涅斯的发言表明，在苏格拉底受审后半个世纪，一般的看法仍是，这个老“诡辩家”罪有应得，因为他是受人憎恨的克里底亚斯的先生。否则，埃斯基涅斯援引对苏格拉底的判决为先例就会是不恰当的。”

十几年后，埃斯基涅斯的政敌，大演说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 Δημοσθένη) 说：“在斯巴达，你不能赞扬雅典的法律，也不能赞扬这个或那个城邦的法律。你必须赞扬与斯巴达宪法相符合的法律。 但是在雅典，可以自由地批评民主。 读一读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作品，就知道确实如此。对苏格拉底的谴责，是这条规则一个明显的例外。 可是30 僭主，就在几十年前，曾经屠杀了几千雅典人。”

苏格拉底的罪名不是莫须有。

六

苏格拉底为什么被判罪，被处决？
1. 如前所述，在雅典人眼中，他确实有罪。他的言论激起对雅典民主政权的不满，是培养僭主，特别是克里底亚这种残忍暴君的温床。
2. 在几十年的“盘问”生涯中，他树立了众多公敌和私敌。
3. 他自己不想活下去。他在审判中的言论，一再激怒陪审法官，使得他被判死刑。色诺芬的申辩篇说的很清楚。柏拉图的申辩篇也到处是线索。

但是，苏格拉底只有言论，没有行动。而他的言论，从来没有煽动暴力推翻雅典民主政权。苏格拉底在民主的雅典，言论自由的雅典因言获罪。苏格拉底的死，使雅典蒙羞。

然而苏格拉底的死，并不能证明雅典的直接民主是暴民政治。
1. 苏格拉底几十年如一日地发表他的言论，直到70岁才被审判, 可以说体现了雅典的宽容、理智。 两千多年前，只有在雅典；今天，只有在寥寥可数的几个国家；苏格拉底才有这样的幸运。也只有在雅典，柏拉图才能著书立说，为苏格拉底喊冤，批评雅典的制度。
2. 第一次投票281 对 220 判决苏格拉底有罪，第二次投票360（361？）对140，也说明雅典人不是那种头脑简单，一哄而起的暴民。不是纳粹德国的民众，不是中国文革的民众。
3. 苏格拉底一案经过了正常的法律程序，公开的审判。

比起同时代雅典两次短命的僭主政权、斯巴达、克里特、底比斯、叙古拉、马其顿、波斯王国、罗马共和国，苏格拉底的遭遇温和得多。在雅典，苏格拉底是唯一的例外。在其他地方，则是常态。至于纳粹德国、斯大林的苏联，毛泽东的中国，现在的中国，现在的俄国，就更不能比了。

类似的理由，六将军的审判，也不能证明雅典是暴民政治。

参考

1. 柏拉图全集第一卷, 第二卷。 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
2. 苏格拉底的审判。 I F Stone
3. Life, teachings, and death of Socrates: from Grote’s History of Greece。
4. 回忆苏格拉底。色诺芬
5. The Apology of Socrates. Xenophon. Translated by H. G. Dakyns Macmillan and Co., 1897. eBooks@Adelaide 2007
6. The Trial of Socrates . Doug Linder ，2002 http://law2.umkc.edu/faculty/projects/ftrials/socrates/socratesaccount.html
7. The Trial and Death Of Socrates: Introduction. Joseph Henry Thayer. HARVARD COLLEGE LIBRARY
8. Socrates. Nails, Debra. http://plato.stanford.edu/entries/socrates/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