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衣江從西北向東南流，大渡河從西南往東北流，岷江從北彎彎拐拐向南流。青衣江和大渡河匯在一起，又向東流一兩里，然後和岷江匯合，稱岷江，向東南流。三條河構成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纖細的染色體。好像兩個人抓住染色體的四條腿往兩邊扯，把染色體扯散，扯出粗細不均糾纏在一起的DNA雙螺旋。一路上不斷扭起疙瘩，扯斷又接上。分不清長短的四條臂交叉的上方，就是嘉定城。

嘉定（今四川樂山），位於成都平原南端。岷江從嘉定向東南流，在宜賓與金沙江匯合成長江，向東北流，到達瀘州，再到達重慶。

嘉定比成都歷史長，土生土長的名人比成都多。

春秋中期，蜀王鱉靈在樂山定居。古蜀國的都城，先是樂山，然後是成都。

至於名人：三國晉初有彭山人，蜀國亡臣李密，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唐宋八大家，樂山占了三個，眉山蘇洵、蘇軾、蘇轍父子。1997年，眉山包括彭山從樂山劃出，不知他們還算不算樂山的名人。 不過，郭沫若所在的沙灣鎮，大概永遠都不會劃出樂山。青衣江古稱若水，大渡河古稱沫水。青衣江，大渡河，永遠跟着文壇巨人沾光。

成都號稱芙蓉城，樂山號稱海棠香國。海棠本身沒有香味。據說從蜀王開始，樂山就遍栽海棠。南宋時嘉定太守，習慣在海棠花開時節，喝酒賞花。微風吹過，一兩片花瓣墜入溪流。醉醺醺的太守，東倒西歪，走到花前，使勁聞一聞，聞到滿口酒臭，隨之搖頭晃腦：香氣襲人，美婦半妝。

有道是：四川縣縣都有土話，只有樂山末得土話。樂山人聽得懂四川話，四川人聽不懂樂山話。成都，重慶，涪陵，仁壽和四川大部分地方，相隔遠近，方言不同，但是很接近。樂山方言和成都方言，以及四川大部分地方的方言，差別很大。成都人說話有四聲，條聲幺幺。樂山人說話有五聲，四聲之外，還有一個入聲。不過，大部分時候，聽起來只有一聲，硬翹八棒。據考證，樂山話才是正兒八經的四川話，南宋時期是四川流行的普通話。後來的四川話是外來語言。很可能當年張獻忠攻不下嘉定，結果是湖廣填四川，不用填樂山。

在樂山城的東南，岷江東岸，由東南微微向西北，依次排列烏尤山，凌雲山（九頂山），三龜山。三座山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睡佛，烏尤山是頭，凌雲山是胸部，三龜山是腹部。佛在心中，樂山大佛的雕像正好在胸部。

樂山大佛是彌勒佛坐像。唐代海通和尚為減緩水勢，到處募捐，發起修造。唐玄宗開元初年（公元713年）動工，至唐德宗貞元19年（公元803年）完工，經三代工匠，歷時90年。大佛通高71米，頭高14.7米，髮髻1021個，耳長7米, 腳板兒上可以坐上百人。大佛頂上有一個閣樓，叫“天寧閣”, 避免大佛日曬雨淋。

四川地處中國腹地，嘉定地處四川腹地。上下五千年，大部分時候免於戰火。土地肥沃，山清水秀，人土兒巴氣，懶懶洋洋。

嘉定，大佛庇護下的桃花源。

二

蒙古和南宋的戰爭，分三大戰場: 東路兩淮（安徽，江蘇一帶，南宋置淮南東路，淮南西路），中路京湖（湖北全省，湖南部分地區，屬於南宋京西湖北路安撫執置使司），西路四川。

歷來，北方強鄰，占領成都以後，四川的小朝廷就土崩瓦解。四川雖然從1241年後，就完全丟了成都，但是四川和蒙元的戰爭，一直打到1278年。 在之前，德佑二年（1276）二月，蒙古伯顏攻占臨安，南宋太皇太后奉玉璽向伯顏投降。

蒙古侵擾四川的最初幾年（1236-1241），蒙古兵在四川境內橫衝直闖，攻州破府，燒殺搶劫。天府之國，蕭條破敗，人心惶惶。南宋在四川頻頻換將，但無法支撐殘局。

四川是南宋的上游門戶，曾經向南宋提供了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錢賦。四川不保，南宋則危在旦夕。

淳祐元年 （ 1241年），窩闊台可汗去世。 此後近十年的時間內，對南宋包括四川的攻勢減弱，甚至一度大部份停息。

南宋方面，淳祐三年（1243年），宋理宗派余玠入川，整頓防務。

余玠入川後，多管齊下：整頓吏治，發展生產，士兵亦戰亦耕。俞興部隊，在成都平原屯田。 軍事上最重要的措施，就是在江河險要之處，修城築寨， 包括合川釣魚城，瀘州神臂城，劍閣苦竹隘，涪陵龜陵城等四十多座城堡。這些城堡除了險要以外，山上往往有地有水，可以長期堅持。此外，整修嘉定，使嘉定，瀘州和重慶三個大城相互呼應。

余玠入川前曾經說：當手挈全蜀還本朝。 他的的計劃是，守住陣腳，積蓄力量，然後反攻，收復失地。

余玠在川經營八年，四川軍事，經濟逐漸好轉。

俞興在嘉定，大力修復城池，製造守城武器，同時作反攻的準備。

三

嘉定城三面環水，只有北面是陸地。嘉定古城牆有四個特點：

1. 城牆由當地紅岩石修成。樂山的紅岩石不太堅硬。
2. 青磚蓋紅石。城門券拱和城牆牆垛、女牆用大青磚建成。
3. 城堤合一。城牆修在河堤上。
4. 不規則楔形。中國大部分古城池呈正方形。嘉定城牆依山傍水而建，蜿蜒曲折。

嘉定冬春少雨，夏秋特別是夏季暴雨成災。漲水的時候，洪水就在城牆腳下，沒有強大的水軍，難以進攻。守軍可以集中兵力對付北面的敵軍。

南宋開禧年間（1205-1207），已經整修過一次城牆。俞興再次加固整修，特別北面的城牆。北牆的正門叫高北門，寬四米，有內外兩道門，外面是厚木頭門，裡面是一道粗鐵欄杆門，平時懸在上方，緊急時可以垂下。門上有兩層高的城樓，便於登高瞭望。 所有的城角都有角樓。城牆內還沿着牆根，修了一條環城道。

在東西南面，靠近城牆的河灘上，每隔七八米，用鐵鏈子子拴着直徑一米，長三四米的圓木，圓木上釘着大鐵鈎。鐵鏈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大石頭上。漲水時，樹幹上浮，一半露在水面上，或者在水下半米一米，取決於漲水程度。只有幾座水門前沒有圓木。

俞興在嘉定城東南的三龜山、九頂山（凌雲山）又修了兩座寨子，稱三龜城和九頂城。居高臨下，扼守岷江，和嘉定城互為犄角。不過，南宋時候射遠的兵器只有投石機和床弩，除了助威和嚇唬對手外，很難對岷江西岸的嘉定城有什麼實質性幫助。

四

俞興帶着元用，張猷，六個軍都指揮使巡視城防。二十幾個親兵跟隨。

副將元用，嘉定製置副使，祖上太原人，曾經在名將孟珙手下作戰，後來隨着余玠入川。

元用三十八歲，身高一米七，眉毛又粗又黑，末梢向上翹。三角眼，上眼瞼分成內短外長兩個邊，下眼瞼一條邊。臉上沒有多少肉，顴骨下面幾道豎線皺紋。上嘴唇一溜鬍子，下巴上還有稀稀拉拉一小片鬍子。說話時，嘴巴張開，門牙的牙縫很寬。

元用其貌不揚，力大。用一雙鐵鐧，長九十厘米，各重十五公斤。與蒙古人作戰時，重重的鐵鐧可以連頭盔帶腦袋一起打碎。打在肩膀上，可以把鎖子甲和鎖子骨一起打碎。

副將張猷，嘉定製置副使， 嘉定人，三十歲，十六歲就當兵。指揮步兵。張猷長一張胖乎乎的臉。 他人穩重，戰事再激烈，也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步兵作戰，講究不同的武器協同，張猷是合適的指揮人選。

嘉定城兵力一萬五千人，騎兵兩千。

五

城外五里之內，燒成焦土。地上，地里的石頭，幾年來基本撿光。河灘上有無數的石頭，但是漲大水，河灘已經被淹沒。

五里之外的一片田野山坡，十幾座瓦房，幾十座草房，上百個草棚子都被推倒。房子和草棚子裡堆滿穀草樹枝，和硫磺，松脂，瀝青混在一起。地里埋着鐵火炮。山坡上的樹木，樹枝上也塗了松脂黃蠟。

城牆上排開守城的武器，城牆內環行道的內側，還碼放着備用的武器。

城牆上每三百米有一個防城庫，存放武器。每一百五十米就有一個馬面戰棚, 馬面是向外突出的墩台，相鄰兩馬面可以構成交叉射擊網，對於攀登城牆的敵人，直接射擊後腦後背。每十步左右就有一個弩台，擺着床子弩或拋石機。 城牆上密密麻麻排着抵禦器械：木立牌，竹立牌，皮簾，垂鍾板，皮竹笆。 撞擊碰打器械：包括撞車，狼牙拍，絞車，飛鈎。焚燒器械：火藥箭，火球，突火槍，燕尾炬，鐵火床，鐵火炮，猛油火櫃。還有大量的滾木擂石，對付地道的煙球，毒藥球。

每個錐碟後面，站着一個士兵，手持拐突槍，抓槍，拐刃槍，長4-5米的鈎槍。 還有矬子斧，柄一米多長，斧子厚重。士兵們在練習攻擊登城的蒙古兵。

大部分兵力和武器都集中到北城牆，其餘三面臨江的城牆也有兵士把守。

平江門、承宣橋門、興發門, 迎春門等十幾座水門全部打開，俞興的一百多隻船，加上百姓的兩百多隻船，把成百上千的百姓，送到對岸，然後疏散到周圍的鄉下。這些都是逃難來的百姓，到了嘉定城，還沒有喘口氣，又被送走。青壯年留下。

碼頭角落，十幾個老把子在釣魚。洪水天黃辣丁特別多。黃辣丁肉嫩，熬出的湯很香。

看完城牆，又到較場壩，宋軍在那裡訓練。步兵出隊，先埋頭砍馬腿，再砍馬上的騎兵。騎兵飛馳，槍刺入立在地上的木棍。刺入要深要猛，拔槍要快。練了槍刺，再練刀劈。騎兵格殺，遠用槍刺，近用刀砍。混戰的時候，刀更順手。騎兵砍刀不宜太重。俞興仿照蒙軍環刀，為騎兵打造砍刀，刀體窄，微微呈弧形，刀背厚, 刀刃薄, 刀尖銳利。

單兵訓練外，還訓練協同作戰，特別是步兵對付騎兵。 遠射弓弩，近一點投梭槍，更近則用盾牌掩護，長槍戳馬脖子馬眼睛，戳馬上的騎兵。然後是刀手砍馬腿，砍騎兵。

俞興的兩個兒子，都在軍隊裡。

大兒子俞淵，24歲，騎兵營指揮，持一柄長槍，槍尖銳利，有四棱。又使一短柄狼牙棒。遠用槍挑，近用狼牙棒捶。狼牙棒的頭部是一塊紡錘形的鐵球，球面分布尖銳的鐵牙齒。一棒打去，鐵球的重力敲碎盔甲，狼牙又如槍一般，刺進腦袋，刺進心臟。

俞淵手下的五百重裝甲騎兵，是宋軍中的精銳。

二兒子俞智，20歲，步兵營指揮，使一柄眉尖刀，挎一柄長劍。

軍隊的戰鬥力，取決於士氣，紀律，體力，武功，武器。對陣，格鬥的訓練，要從實戰出發，到了實戰才不心慌，才有用。訓練，從最簡單的開始，徒手，用槍，用刀，熟悉每個動作，再練習下一步。成千上萬次練習，這些殺人動作都成了習慣，成了本能。如同樂伎彈琵琶，賣油郎把油從竹提檔里灌進小口瓶子。

俞興的士兵，大多是從成都到嘉定的農家子弟，憨厚，壯實。不少士兵的親人，都死在蒙古兵手中。俞興的將士，和蒙軍有多次接觸，有勝有負。他們不怕蒙古兵，他們的力量武藝不低於蒙古兵，他們為家鄉的父母姐妹兒女而戰。

六

巡視完畢，俞興和元用，張猷再次來到北城牆，坐在高北門的城樓上，遙望北方。

元用：“嘉定城固若金湯，汪德臣小雜種占不了便宜。
俞興: “城池雖然堅固，只是等着挨打。韃子來去自由，城下受挫，可以逃竄，然後捲土重來，終為大患。”
張猷：“俞帥的計劃，莫非是要在堅城之下，挫掉韃子的銳氣，再來一舉消滅？”
俞興: “對。汪德臣帶兵兩萬來犯。我準備在城下殺掉他七八千，耗掉他大部分器械。 然後出城迎戰，殺光來犯的韃子，讓其他韃子膽戰心驚，再乘勝收復成都。”

天差不多黑盡，俞興回到知府，看見婉秋正在指揮親兵，把一堆堆乾柴堆在院內，房子周圍。

俞興: “ 夫人, 你在幹啥子？你不是同意了，今天帶着鳳兒，跟着淨月師傅到峨眉山躲避嗎？”
“鳳兒不肯走。”
“你要走，鳳兒就會跟着走。”
“我也不想走。”
“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城破之日，妾隨君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