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16)
雍齒是什么人?死人,死了一千多年的人。一千多年前,刘邦由一个小混混儿当上了皇帝。跟他一起爬上来的那一伙,也大都是些目不识丁的乡巴佬。眼见刘邦登上了皇帝宝座,哥儿们自己的爵位却还虚无缥缈,一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天撮合成堆,吵吵闹闹。刘邦手下有个旧贵族出身的张良,看出苗头不妙,对刘邦说:皇上得赶紧给这帮家伙吃颗定心丸。否则,论功行赏的酝酿程序还没走完,这帮家伙就要造反了。定心丸?刘邦嗤之以鼻,我要是有定心丸,还不早就分配下去了!张良说:怎么没有?雍齒不就是么?刘邦听了一愣:雍齒?雍齒这混账!老子早就想宰了他。他是什么定心丸!张良说:谁都知道皇上恨透了雍齒,对吧?皇上就立即先封雍齒为侯,这帮家伙看见连皇上恨透了的雍齒都封侯了,会怎么想?刘邦听了大喜,道:哈哈!原来如此!妙!妙!真有你的!就这么定了!
一连六个惊叹号!汉朝就这么定了,一定就定了差不多二百三十年,就因为有这么个雍齒。
咱是不是也该学学样?咱一路从晋阳打过来,势如破竹,人马翻三番。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一路上的草贼流寇都上了咱这条船?上咱这条船来干什么?还不是图个富贵?虽说这帮人不像刘邦那一伙那么土,不土不是更危险么?
李世民从秦公府马不停蹄跑到丞相府,对李渊说了上面这么一席话。
“嗯,不错。”李渊听罢,闭上眼睛想了一想,“不过,咱上哪去找这么个雍齒?”
“嗨!哪用得着找!这不现成放着个李靖么?”
“什么?李靖还没死?原来你这混账是来替李靖那混账说情的!”李渊本想多闭会儿眼睛,昨晚实在是太累了。因为什么累?日理万机,所以夜不成寐?还是因为来了新的“妖精”,所以欲寐不能?那时李渊还没当皇上,没人给他编写起居注,无案可稽,难以考核。总之,虽然累,还是气急败坏地睁开了眼睛,不仅睁开了眼睛,还在书案上拍了一掌。
可李世民并没有被吓着,嬉皮笑脸地说:“那爹以为张良也是为雍齒说情?”
李渊并非昏庸之辈,拍案大骂其实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与其说是痛恨李靖,或者痛恨李世民,还不如说是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他忽然觉得李世民最近有些高深莫测,能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被温大有吹捧为当今卧龙的房什么的主意?温大有在李渊面前提过几次房玄龄,可不知道为什么,李渊就是记不住房玄龄的名字。
“你那个房参军怎么说?”李渊旁敲侧击地问了这么一句。
“他没表示反对。”
“他没表示反对?这么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杜如晦的主意。”
“原来如此!上任伊始就急于献策?看来杜如晦这家伙同李靖交情不浅嘛。”
听见李渊说出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李世民猜着李靖的命是保住了,于是得寸进尺,问道:“您看该赏李靖一个什么官职?”
“我是不想见这混帐,你看着办吧!”李渊说罢,接连打两个哈欠,挥挥手,叫李世民走人。
李靖究竟干了些什么,以至令李渊对他痛恨如此?那还得从六个月前突厥南侵马邑说起。那时候的李靖,官居马邑郡丞。郡丞是郡守之副,是个文职,与军事本不相干。其实,就是负责军事的都尉,也只能管管地方的治安。防御突厥南侵,乃是太原留守李渊的主要职责。可李靖这人有些不安份,偏偏要把这军国大事视为己任。出于好大喜功的天性?閲过李靖的家谱一想,还真可能如此。不过,这天性不是出自李靖的父系,而是出自李靖的母系。李靖的母亲是谁?可惜,同李渊的老婆一样,仅有姓而无名。李靖的母亲姓韩,大名鼎鼎的韩。因谁而大名鼎鼎?因名将韩擒虎而大名鼎鼎。韩擒虎因何而得名?以庐州总管之尊,亲将轻骑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生擒陈后主陈叔宝,完成隋朝的统一大业。
李靖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韩擒虎的外甥。俗话说:外甥多像舅。果不其然。韩擒虎就感叹过:只有同李靖可以谈论兵法,同别人谈论,说过去大都如对牛弹琴,听过来多半是隔靴搔痒。欣赏李靖的不止韩擒虎,与韩擒虎齐名的名将杨素,一向目中无人,对李靖却刮目相看。据史册记载,杨素曾抚其床,对李靖说:这位子早晚是你的。杨素抚其床?不错。不过,别想歪了,不是在卧房的床上会见李靖。那床,指胡床,也就是后代所谓的交椅,是客厅的坐具。杨素抚其床位,其实也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举动。当时杨素官居尚书左仆射,所谓“这位子早晚是你的”,不是指那床位,而是指那官位。
李靖当时风流年少,对将来的官位奢望,远不及对眼前的女人的想往。听了杨素这话,他嘴上漫不经心地谦虚了几句,眼睛却不时瞟向立在杨素身后的侍女。每回李靖来拜访杨素,立在杨素身后的都是这个侍女。想必很得宠?杨素一向以好色著称,怎么不纳入后房,却仍在干这侍女的勾当?这令李靖百思不得其解。其实,百思不得其解的,何止李靖?无论是谁,都觉得可疑,甚至包括红拂自己。不过,红拂并没因此而觉得庆幸。恰恰相反,感觉到的是失落。嫁给老头子做侍妾,难道很值得令人羡慕么?那得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在权贵之家充当侍女的,另外的出路就是嫁给府上的当差。生下子女来,世代给人做仆为婢。那能叫是更好的出路?
杨素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李靖对那侍女的兴趣,或者,虽然注意到了,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过,那侍女却显然意识到李靖对她的兴趣。对于李靖的偷窥,不时报以会心的微笑。这令李靖越发心猿意马,惶惶然不可终日。那侍女是究竟谁?李靖不惜重金,终于买通杨府的总管,打听到那侍女姓张氏、小名婉儿。因她手上总是不离一把猩红尘拂,杨府里人,包括杨素本人在内,都称她为红拂。身世呢?那就不得而知了。这很正常。卖在权贵府上当侍女的,如果家世清白,那才叫不正常。能安排一次见面么?李靖问。公子的话,在下岂敢不传。总管说,至于成不成嘛,那就得看红拂的意思了。三天后,李靖得了红拂同意见面的喜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半夜时刻在杨素的后花园?或者在李靖的卧房?那就是落入戏剧小说的俗套了。李靖是什么人?红拂也不是等闲之辈,怎么会干那样的俗事?
两人不干那般偷鸡摸狗的勾当,光天化日之下在无闷酒楼临街的窗前对坐。
“这儿的酒不错,菜肴也还行。不过,比起老爷府上嘛,却还差那那么一点儿。”
喝过三壶女儿红,菜肴打理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红拂对无闷酒楼的酒菜下了这么一句评语。
“你要是跟我走,往后恐怕就只有这样的酒菜了。嘿嘿!”李靖信口挑逗了这么一句。他真想过叫红拂跟他走么?其实没有。约红拂出来,不过出于一时的冲动,而不是出于理性的思维。
“是吗?老爷不是说他那位子早晚是你的么?”
红拂的回答令李靖吃了一惊。她认真了?他忽然感到一点儿心虚。
“嗨,他那话,你也信?”
“怎么不信?不信,我今日能来吗?”
李靖不禁重新打量他的对象。嘿嘿!是对象?还是对手?他还真有些拿不准了。红拂的眼神还是那么安详,微笑还是那么平和,举动还是那么风姿绰约。可还是站在杨素身后的那个侍女么?怎么有些寒气逼人?
“位子重要?还是人重要?”端详过后,李靖问。话说出口,立刻后悔了。不是一向自以为善于言谈的么?今日怎么竟然在这小丫头面前砸了,问出这种可笑的话来!
红拂果然忍不住笑了一笑,反问道: “能分得开吗?人要有位子坐,位子得有人坐。不是吗?”
厉害!不过,也好,说不定更好。李靖这么琢磨。什么意思?本来不过为红拂的姿色所动,如今却看上了红拂的能力与气质。理智而镇定,简直就是大将的素质嘛!都快跟我差不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靖问。
“给你十四天时间考虑。”红拂说罢,夹起一个蟹肉丸子放到嘴里。想吃蟹肉丸子,不假,不过,同时也是为了给李靖一点儿思考的时间。
为什么是十四天?因为红拂每月放假两次。如今是初一,下次再有外出的机会,就得等到十五。
“接着说。”红拂已经把一个丸子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李靖却还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于是,他就以退为进,催促红拂继续说下去。
“你要是想我跟你走,十五日正午准时在朱雀桥南头的玄武观后门门里见。过期不候。”
“你老爷能让你走?”
“除非你去告密,他怎么会知道我要走?”
“然后呢?”
“我失踪了,老爷肯定会叫手下的人去找。京城虽大,大不过老爷的手掌。所以,你我是不能在京城久留的了。你想好了去哪儿吗?”
京城虽大,大不过杨素的手掌?这话李靖信。以杨素的权势,想在京城搜个人,虽然不说易如探囊取物,也不会比打死个苍蝇难多少。李靖手上端着酒杯,本想一饮而尽,一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蝇拍下的苍蝇,顿时失去了喝酒的兴致,匆匆放下酒杯,道:“我在京城里也呆腻了,边塞也许用得着人。怎么样?去塞下混混?有兴趣么?”
李靖这回答,令他自己吃了一惊。怎么好像是早已设想好了的?其实并没有么!他不禁又对他的对象端详了一回。这家伙有什么魔力?居然能牵着我的鼻子走?
其实,李靖这回答也令红拂吃了一惊。不过,不是惊讶的惊,是惊喜的惊。红拂来,当然是抱著希望来的。不过,她并不天真,她知道公子哥儿们对她这种身份的女人大都只有欲望而没有诚意。一旦裙带松开,一切就都已然结束,不会再有将来,不会再有希望。她之所以一上来就把话说得格外直爽与清白,就是想看看李靖在仓促之间会不会流露出犹豫来。如果李靖流露出哪怕是些许的犹豫,那么,即使十五日正午准时踏进朱雀桥南头玄武观的后门,也绝对不会看见红拂的影子。如今李靖答应得这么痛快,红拂能不惊喜?
李靖当真在京城呆腻了?是信口开河?还是无意中吐露真言?恐怕李靖自己也说不清楚。李靖在京城的私人生活,绝对不能算无聊。事实上,应当说是令人羡煞。因为他不仅得以随意出入杨府,而且也时常为牛弘的座上客。杨素与牛弘,都是皇上宠信的权臣。牛弘官居吏部尚书,擢拔官员,更是其份内的事儿。李靖既然受知于这么两位大人物,以理推之,在官场上的运气,也应当是令人羡煞吧?事实却并非如此。三年前,李靖是驾部员外郎。三年后,李靖还是驾部员外郎。静如处子,纹丝不动。驾部属于兵部,主要功能在于负责车马的调动,大约相当于今日总后勤部下属的某个处。驾部员外郎,是驾部的第二把手。以李靖的才干,放在总参作战处还差不多,搁在总后已经是够屈才的了,更何况还是个副处级?
近水楼台而不先得月,是何道理?有一次李靖这么问高孝基。怎么?难道李靖也是高孝基的朋友?不错。高孝基也很赏识李靖。不过,高孝基认为李靖命中有一杀劫。杀劫不过,只能滞留下层。升迁早了,是祸不是福。事实上,牛弘、杨素之所以不提携李靖,正是因为听信高孝基这预测之故。牛弘、杨素不便说破,可又担心李靖因久困官场而意气消沉,所以由杨素出面说出那番“这位子早晚是你的”话来。牛弘、杨素不便说破,高孝基又何尝便于说破?况且,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万一看错了,留下把柄在李靖之手,徒徒自坏名声。所以李靖问起,高孝基只好又拿出孟子那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话来搪塞。李靖不信这类鬼话,可也无如命运何。
送走红拂,李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满脑子装着红拂与边塞穿过马路,一不留神,与一骑人马相撞。李靖抬头看时,见是一个喝道的。瞎了眼!找死呀!喝道的大吼。喝道的虽然自己身份卑微,无奈侍候的主子都有十足的威风,所以一向凶神恶煞。李靖仓惶闪到一边,站稳脚步,回骂一句:混账!他骂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喝道的早已跑到前面去了,主子策马从后面奔来,被他骂个正着。不明缘由,怒从心起,举起马鞭,直冲李靖头上打来。幸亏李靖手快,用胳臂挡住了,否则,脸上少不得要破相。一拨随从簇拥着主子泼烟溜水般走了,哪有李靖还手的机会?他尾追了几步,只看清一个随从手上打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着一个“李”字。
“这家伙是什么人?”李靖掏出一枚铜钱,扔给路边的小贩。
“前面不远就是唐国公府。”小贩说,“想是唐国公狩猎归来。”
原来是李渊这混账!李靖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吐一口唾沫?就这么算了?还能怎么样?人家可是皇亲国戚!无可奈何的事情,最好的解决就是尽快忘掉。这道理,李靖懂。所以,他的思维很快就又回到红拂与边塞。直到二十年之后,当李靖于无意之中得来一个报复的机会之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于这一鞭之仇,终身藏之,何日忘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