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出国前不久,当时想简单一些就请他只刻了一方我的姓,也就是大家在我徽州系列中所看到的那个梅字, 还请他刻了一枚自然形状的“藏书”。那时他刚挂排不久,登过报,我当时想对他事业起步最好的支持是成为他的顾客。可惜那个年代的我还没有相机,没留个影。 98年回国,我居然在原处找到了他,这次是为我的一对儿女索章。我随身带着装有黑白胶片的相机,在室内和室外拍了一组, 当时在场的还有蔡伯伯。
转眼又是十多年过去。今春回国,我8天去了徽州,在仅剩的两天里抽出半天时间去看望蔡先生。这么多年来我虽然心里也惦念着他,但更有一种愧疚感,15年前拍了人家却再也没有联系过(主要是胶片一直未印)。幸好生活在网络时代,我通过百度找到了他。
1a. 1998
1b. 2013
1955年出生的他,双腿皆无,只有一条左臂和一小截右上臂。很多年后,他与石结缘,成为享誉亚洲的篆刻名家。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但是,天石以他惊人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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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狭小阴隌的石库门小屋,有着天石近半个世纪的珍贵回忆。今非昔比,这石门一路的老房子早已在日新月异的上海改造中被夷为㔻地。留下的只有照片,还有比照片更珍贵、但也更遥远的的一层又一层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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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迁时,天石受到政府惠顾,分得黄金地段的新居,以方便客户。他继续住在与太太婚后的自己的家,将父母旧居折迁后换来的这一新居作为工作室,每天揺着轮椅和其他人一样上下班来回。工作室的墙上挂着胡锦涛和他会面的大幅照片,还有价值连城的朱屹瞻亲笔题字: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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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石十三岁那年,父亲在难得回家的途中给他买来刻刀和石章,篆刻凭刀功,常人一手执刀, 一手按印床,对只有左臂的人来说是难以攀登的高山,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刚学时,刀锋常常戳进他抵住印床的右肘,他贴上止血膏,咬咬牙,再刻。
3b
如今的天石,刀功更娴熟,更讲究。他看到我带去的他在84年刻的这个梅字(也就是我在徽州集子里用的),笑着说,三十年前的刀功到底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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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当年还从这个角度拍了,桌上的静物一件件历历在目,尤其是这盏灯,锈迹斑斑的灯罩,似乎在诉说着天石当年伤痕累累的故事。
4b
天石的左刀刚劲有力。自1980年开业以来,他顾客不断,朋友遍地。登门造访的有国内外名人,如泰国公主,也经常有象我这样的不速之客慕名前往。但每隔十四、五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概只有我了。
5a
天石三岁时,父亲因多说了几句话被发配到劳改农场,十几年中只能以书信传递父爱,直到1979年才得以回到上海。 逆境中长大的天石靠母亲一人含辛若苦将他扶养成人,白天背着他扫街,晚上靠缝缝补补继续工作养家。儿子本是一只脆弱的风筝,做父亲的却不得不在引路之后放飞,也只能在心里默默观望。所以,我拍摄时的构思,是想通过两人在画面上的距离和中间这块牌匾,来体现这对父子之间的特殊关系。
看着这张照片时,天石突然激动起来。他说没留下老房子的室内照,现在看到屋里的如此细节,包括墙上的每一件物品, 彷拂回到昨天。虽然很暗,但那正是小屋的特点,与他的记忆完全吻合。更珍贵的是照片里还有父亲,他告诉我,双亲已在前几年相继离世,遗憾的是与俩老、尤其是父亲的合影寥寥无几。我想,人们常用人去屋空来形容惆怅,但人屋皆去又会是怎样的沧桑感?而我自己,也有母亲去世后父亲将上海旧居卖掉的类似经历。所以我能够体会,所以我感谢摄影。
5b
记得那天蔡伯伯很健谈, 说起他十二岁的小孙女和那位复旦高材生媳妇时,两眼熠熠发光。我就让他在天石忙着篆刻时继续在房门边站着,单独照了一张。这次去,天石给我的资料里有一首蔡伯伯几十年前从牢改农场给他寄去的诗,且让我以此代替我对蔡伯伯的2013年回访:
三肢残疾何足愁,
天公有意留一手,
操刀学印前途远,
及时发愤总有头。
6a.
6b.
凳子是天石的双腿,他用他仅有的那只右手挪着凳子快速"走动",比专业杂技水㔻还高超。但我記不清也想象不出的,是他当年如何进出这石库门屋子的,连他自己现在也说,那个门槛还是有相当的高度(见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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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石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给他的1998年的照片,一边看一边感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她今年已二十七岁,两周前刚结婚。八十年代,天石和同学的妹妹、还在复旦国政系念书的的卢肖文从相识到相爱。记得以前在报上见过一张妻子背着他的照片,非常令人感动。可惜我98年和今年都是工作日白天去的,两次都没见到他的教授妻子和女儿。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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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出门,一位街坊邻居过来和天石打招呼。只听见天石在埋怨她没将老伴去世的事告诉他。不然,他那天一定也会去参加追悼会的。
10a.
10b.
11a
11b
这次去之前,我原来还以为他现在条件好了,一定已经有了电动轮椅,好让那只唯一的手休息一下。没想到他还在摇手动车,他说电动的东西让他感到太被动了。我顿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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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话中,天石提及下班后让钟点工阿姨来带他去买菜,因为途经高架交通繁忙,妻子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去。我听了便也想去,今天的上海菜市该琳琅满目吧,于是我就提出跟着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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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场里似乎每个人都认识他,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向大家介绍背着相机的我时,说我是从美国来采访他的记者。我暗自发笑,他明明知道我是个业余的,却不乏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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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石说,妻子是党校教授,工作太忙了,所以家务琐事都他一人包了,包括买洗烧。我觉得这很正常,典型上海男人嘛。但对他非自己来买菜表示不解,与其说让那位钟点工阿姨陪他走一趟,还不如让她一个人来省事。天石笑着说,自己看到东西自己挑,比让别人买称心。我又无语。
***
第二天,在回美途中,我拿出iPad开始一张一张地细看前一天的拍摄,那些老照片也早已在我的iPhoto里躺着。环顾四周,身旁与我同行的父亲和前前后后的人都酣睡着。此时,飞机正平稳地在中国与美国之间穿越。而我, 则翻来覆去地在新老照片的不同时间里穿越,从十五年前到十五年后,还有我近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天石时的情景,一时难以平静。。。看着想着我泪流满面,我感悟出摄影于我的真正意义。
这些间隔十五年的纪实片不仅仅讲述了一个人的故事,也反映了一座城市的变迁。镜头背后和大洋彼岸的我能够将这一切记录下来,是多么的幸运。感谢天石给了我跨越年代的不同机会,让我通过镜头去认识他,介绍他,去发现人的潜力有多大,意志有多强;去感受父爱母爱之伟大,也更相信爱情之缘份+勇气。我始终不愿意用残疾二字去形容他,因为天石实在是跟正常人没什么不一样。他的特殊在于他的路比一般人艰难许多倍,他以我们难以想象的巨大付出,拥有了比一般人更精彩的人生。
我期待着不久的将来再次拜访天石。那时,将看到他用有力的左手,抱着可爱的孙子或孙女。对了,我一定要拍一张那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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