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7)
再往后,事情又如何?两军对峙于柏壁,李世民看准宋金刚粮草不济,坚壁不出,宋金刚多番求战不得,无计可施,只有退走。两军相持不下之际,先撤,乃兵家之大忌。能否全军而退,全看断后的安排是否妥善。宋金刚如何安排断后?他叫尉迟敬德率精兵五千扼守大路,自己统领大军从鼠雀谷小道退走。尉迟敬德勇冠三军,令尉迟敬德断后,不能不说是个正确的选择。大军行动例取大路,取小道之谋,魏延建议过,被诸葛亮否决。成功取小道的前例,只有邓艾的偷渡阴平,名副其实绝无仅有。绝无仅有之谋,自然就是奇谋,但凡是奇谋,罕有不成功者。由此可见,宋金刚的路线选择,也不能不说是正确的选择。可当宋金刚撤至鼠雀谷时,却意外地遭到李世民的伏击,伤亡惨重。
李世民怎么能绕过尉迟敬德的断后精兵?又怎么能猜中宋金刚的后撤路线?史册同样没有记载,不过,虽无正面记载,却于侧面貌似不经意地提到早先被尉迟敬德俘获的于筠,恰于此时逃归李世民的大营。中国修史传统,例有曲笔之法。所谓曲笔,或闪烁其词、点不到即止,或化整为零、散见于别处,希冀后世的读史者能够推敲琢磨从而窥见其奥。可惜后世读唐史者,却都把隐含在于筠于此时逃归的意义给忽略了。于是,柏壁之战就成为后世吹捧李世民为军事天才的证据。其实,李世民何尝能够用兵如神,只不过是有尉迟敬德为其间谍而已。
话说宋金刚退至介休,清点馀众,尚有两万人马。庆幸没有全军覆没之馀,忘了琢磨其他,更没想到一直受他器重的尉迟敬德竟然是身边的内奸。匆匆修整之后,宋金刚令尉迟敬德与寻相领精兵五千屯于城中以为后援,自己统领一万五千人出城西十里布阵,只等唐军追来,背城一战以决雌雄。
率先追到介休城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窦建德手上栽了个大跟头的李世勣。把投靠李渊时的本钱丢了个精光,李世勣急于立功捡回颜面,匆匆在宋金刚阵前望了望。嗨!不就是个玲珑四犯阵么!从坎门杀入,折入遯门,折冲损门,然后自益门杀出,必令阵容大乱,有何难哉?于是,既不等待李世民,也不叫麾下跟随,单枪匹马便杀进阵去。李世勣从坎门杀入,折入右路,一路冲杀,却找不着遯门。难道是一时大意,走错了方向考泵Σψ硗罚蚍捶较蛞宦泛嵘ǎ慈跃刹患q门的踪影。难道不是玲珑四犯?不错。宋金刚布的这个阵势,叫做追魂侧犯,只是看起来貌似玲珑四犯而已。追魂侧犯?李世勣没听说过,更别说破解的方法了。不过,李世勣毕竟久经沙场,临危不乱,明白自己搞错了,不慌不忙,凭借一身本事与直觉,受了几处轻伤之后,总算狼狈逃出。眼看得了先机,宋金刚亲率精骑从阵中追出。李世勣麾下抵挡不住,正欲败退之时,李世民恰于此时赶到。待到李世勣重新稳住阵脚,李世民却不与宋金刚正面交锋,只管指挥精骑五千从左右两边包抄。宋金刚见了,急忙鼓吹号角,意思叫尉迟敬德出城接应。尉迟敬德却视若罔闻,按兵不动。
“咱怎还不出击?”寻相不解,紧张而疑惑地问。
“唐军新胜,气势如虹。俺劝宋王婴城固守以待后援,宋王不听,恃勇轻进,无异于自投罗网,咱也跟着他去找死?犯得上么?”
尉迟敬德这话令寻相大吃一惊。宋金刚决定背城一战之时,寻相也在场。他怎么没听见尉迟敬德劝宋金刚“婴城固守”?“以待后援”之说更是信口开河,刘武周精锐尽在于此,哪来什么后援?分明是胡搅蛮缠么!难道…?他不敢往下设想。不过,尉迟敬德于他有再生之恩,倘若不是尉迟敬德探得吕崇茂的秘密,他寻相还不早已死于吕崇茂之手了?他不便与尉迟敬德作对。再退一步说,即使他想与尉迟敬德作对,他有那本事么?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降唐?”寻相试探着问。
“不急,走着瞧。”尉迟敬德这么安抚寻相。
尉迟敬德的按兵不动致令宋金刚腹背受敌,腹背受敌而不被杀得落花流水者绝无仅有,宋金刚固然格外骁勇,毕竟无力扭转乾坤,恶斗多时之后,终于溃败。大约是猜到自己为尉迟敬德所卖,宋金刚没有奔回介休,而是率领数十骑亲信北走突厥。宋金刚败走突厥的消息传到晋阳,刘武周知大势已去,也匆匆弃晋阳投奔突厥。于是,半年前失陷于刘武周的河东之地,全数回归李渊。全数?难道也包括握在尉迟敬德手中的介休么?不错。宋金刚败走之后,李世民遣任城王李道宗与宇文士及往见尉迟敬德与寻相,走了个劝降的过场。尉迟敬德自然是欣然从命,寻相别无他路可走,自然也是选择了归降。
尉迟敬德既降之后,李世民授以右一府统军之职,仍令统其旧部五千精骑。当时唐设左、中、右三军之制,所谓右一府统军,就是右军一部的统领,虽然不是什么显赫的官位,却是个亲信的职务,得以随侍李世民的左右。这样的安排令一些人感觉不安。什么人感觉不安?几个并非李世民亲信却自以为是李世民亲信的人,比如屈突通与殷开山。屈、殷二人,都是隋朝旧吏,也都没多少能耐,不过都是李渊故人。殷开山跟随李渊自太原起兵,屈突通则装模作样地尽忠于隋,被李渊俘获之后方才归顺。
右一府统军可是个居中的要职,尉迟敬德可靠吗?仍令统其旧部尤其不妥,风险太高。屈、殷两人这么提醒李世民。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之间的秘密,即使对其亲信中的亲信如房玄龄、杜如晦,李世民都不曾透漏,屈突通与殷开山在李世民心中是属于老爷子的人,他怎么以实情相告。如何应对?李世民摆出一副豁达的神态,说出一番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废话,致令屈、殷两人由感觉不安转变而为感觉不满。对谁不满?以理推之,不满的情绪应当是冲李世民而去。不过,两人却都下意识地以为是针对尉迟敬德。这不足为怪,也不说明屈、殷两人傻。不敢对主子不满,往往就会不自觉地迁怒于主子之奴。
不满又能如之何?如果尉迟敬德不授之以柄,也许,屈、殷只能在酒楼里发发牢骚,骂几句脏话。不过,事实却是:尉迟敬德行为有失检点,令屈、殷的不满得以有所发泄。什么事情有失检点?无关男女,只关尉迟敬德的天性残忍。因何而知只关尉迟敬德的天性残忍?从他屠夏州而知。自从尉迟敬德与寻相撤离夏州之后,夏州又重新落入吕崇茂馀党之手。尉迟敬德降唐伊始便自告奋勇向李世民请缨。干什么?不是穷追宋金刚、刘武周,却是去夺回夏州。这建议十分荒谬。吕崇茂死前既已降唐,吕崇茂馀党的重新占据夏州,难道不是替李渊从刘武周手上夺回夏州么?怎么还用得着尉迟敬德再次夺回?可尉迟敬德的请缨,竟然获得李世民的肯首。难道李世民不明事理?非也。不过,李世民知道尉迟敬德恨吕崇茂至深,虽手刃之,心中怨气犹存。怎么才能令尉迟敬德快意?给他这个机会去杀尽吕崇茂一家老小。尉迟敬德既下夏州,不仅杀尽吕崇茂一家,而且下令屠城,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杀个精光,不留一个活口。
这是什么行径?匪类所为嘛!屈、殷等人相视而怒。尉迟敬德从夏州返回大营之时,李世民恰好外出射猎未归,寻相又恰于此时叛逃走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屈、殷等人趁机合谋,以叛逃不遂的罪名把尉迟敬德拿下,正准备把尉迟敬德押送长安之时,李世民回来了。李世民既回,如何处置尉迟敬德自然就由不得屈突通与殷开山了。
“立即给我放人!”李世民大怒,“简直是造反嘛!”
“先别急。”
谁敢在李世民气头上劝阻?除去房玄龄还能有谁?
“什么意思?”
“主公何妨趁此机会试他一试?”
“怎么?难道你也不放心他?”
即使房玄龄不放心,李世民能说什么呢?他并没有把他与尉迟敬德之间的暗勾结向房玄龄透露过。不过,他觉得房玄龄应当猜得出。他打听尉迟敬德背景之时,点出尉迟敬德曾经是个游方道士的,虽然不是房玄龄而是杜如晦,他房玄龄当时不是在场么?以他房玄龄的精明,在场还猜不出,不大可能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尉迟敬德屠夏州之举,委实令人发指。回到长安之时,怎么向皇上交待?”
李世民听出房玄龄最后的那句话不无弦外之音。什么弦外之音?房玄龄不傻,的确已经猜出我利用吕崇茂收买尉迟敬德之计。否则,他提老爷子干什么?不错,回长安时我是得向老爷子有个交待。不过,怎么交待嘛,就不用你房玄龄操心了。我李世民早已胸有成竹。
李世民胸中的成竹究竟为何?就是那孤独怀恩的造反一案。孤独怀恩造反之谋,发生在被俘于尉迟敬德之前。被俘之后,以为没希望了,一不留神,透露出口风给囚于同室的刘世让。尔后独孤怀恩被尉迟敬德放跑,据守蒲反。李渊秘密渡河亲临前线视察,视察地点包括蒲反在内。哈!真是天赐良机!独孤怀恩闻讯大喜。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李渊进入蒲反之后来个瓮中捉鳖。刘世让本是唐俭的下属,当时与唐俭同时留在尉迟敬德军中。听到李渊即将亲临蒲反的消息,唐俭立即找到尉迟敬德,叫尉迟敬德赶紧放走刘世让。倘若尉迟敬德不从,李渊无缘从刘世让口中获悉独孤怀恩的造反阴谋,如今的李渊安在?那还不早已化作独孤怀恩刀下冤魂了么?尉迟敬德既有如此之功,还怕抵消不了滥杀夏州无辜百姓之罪么?
不过,这秘密,李世民觉得也没有必要向任何不知情者公开,即使亲信如房玄龄、杜如晦也不例外。这倒不是说李世民对房、杜缺乏信任,只是因为李世民一贯认为:但凡是秘密,知道者越少就越好。对谁越好?对主子越好,对奴才也越好。于是,李世民就顺水推舟,说道:“嗯,有道理。你说说咱该怎么试探他?”
“主公不妨这么同他说:人都说你与寻相是死党,寻相既然不肯留,你想必也萌去志。咱大唐一向光明正大,用人绝不勉强。合而愿留,则留;不合而不愿留,则听其自去。你若想去,尽管明说,不必学寻相之潜逃。”
“这么说有用吗?”李世民觉得房玄龄这话十分可笑。
“看对谁说。以我之见,尉迟敬德这人憨直重诺,亲口许下的然诺,往后必不反悔。”
“是吗?”李世民将信将疑,扭头问杜如晦。
“试试无妨。”
既然杜如晦赞同,李世民就果真如此这般试探了尉迟敬德一回。他不仅对尉迟敬德说:你尽管可以走。而且还增添一节:倘若选择走,馈赠黄金百鎰,为你压惊。说罢,还真叫手下用小车推出黄金。哈哈!同俺玩这一手,也太小看游方道士了吧?尉迟敬德见了大笑。他一眼就看穿李世民试探他的把戏。游方道士是什么人物?李世民与房、杜固然都不是书呆子,却也都从来不曾接触过社会的下层,不知道不是老油条绝对干不了游方道士这一行。老油条如何应对李世民玩的这一招?
“走,俺往哪儿走?秦王是俺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就是再生父母。哪有为儿的弃父母而去的道理?”老油条这么反问。反问毕,话锋一转,又道:“至于黄金嘛,可别怪俺见钱眼开。俺还真舍不得退还。”
嘿嘿!还真是憨直!听老油条这么说,李世民心中窃喜。尉迟敬德当真憨直么?其实,尉迟敬德不过抄袭王翦蒙混秦王嬴政的故智。王翦的什么故智?当年王翦出征楚国,临出函谷关前三番五次向秦王求田问舍。王翦的下属亲信不解,问:将军难道不怕秦王以将军为贪么?王翦听了大笑:贪,野心止于发财。不贪,野心何在?何惧秦王以某为贪哉?当年王翦哄得秦王嬴政心花怒放,不足为奇,因为王翦之计是原创。如今尉迟敬德的抄袭居然也能把秦王李世民哄得心中窃喜,这就多少有些奇怪了。难道李世民没读过《史记》?还是读过却把这段给忘记了?史册既无明文记载,亦无曲笔影射,无从推敲考核。
不过,无论如何,尉迟敬德这老油条都是赢家:不仅在主子心目中赢得了憨直的形象,而且无端发一笔横财。这笔横财对他尉迟敬德来说,意义非同小可。他听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没有这笔横财,如何能够纵情声色犬马?不能纵情声色犬马,如此这般替主子出生入死,值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