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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拂

宋凝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当作男儿教养,一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十四岁就跟着兄长征战四方。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姑娘们拿着绣花针为嫁妆汲汲忙碌的时节,宋凝那一双拿红缨枪的手,却已在战场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国自古男多女少,姑娘总是分外金贵,凡家有适婚之女的世家大族无不被踏破门槛,但大族之首的大将军府反而门庭寥落,没有哪个贵族敢娶宋凝。

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后若再敢纳个妾,自己将和妾室双双被宋凝打死。黎庄公欲做一桩好事,将宋凝许给丞相府的二公子。丞相府的二公子听说此事,吓得当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宋凝在战场上得到这消息,在溪旁水边伫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皱眉道:“你不必担心,那不识好歹的浑小子,兄长定有办法叫他非你不娶。”

她攒出笑来柔声道:“哥哥莫气,王都里那些整日泡在温柔乡里斗鸡走狗的纨绔,他们看不上阿凝,你当阿凝看得上他们么?阿凝要嫁,也是嫁当世的英雄。”

这话原本不过说说而已, 表示她基本上并不纠结被丞相二公子嫌弃这等事。 但时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个冬天。英雄骑着黑色的马,执一把八十斤的重剑,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庄公十七年的严冬, 大漠冻雪, 黎姜两国交界处发现成群的汗血马, 两国都想据为己有, 互不相让, 以此为引子, 引发多年宿怨, 终酿出一场大战。 宋凝早听说沈岸的丰功伟业, 少年心性, 心中不大服气, 一直想找个时机与他一较高低。

终于这一天,大雪纷飞,两军对战在玉琅关前。时机得来不易, 一向稳重的宋凝不顾兄长眼色,率先拍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号,沉声叫阵:“紫徽枪宋凝前来领教沈岸沈将军的高招!” 寒风的劲力将她的嗓音传往敌阵, 猎猎招揺的旌旗中, 白袍将军跨马缓缓而出, 英俊淡漠的一张脸, 手中泠泠似水的长剑泛出冰冷白光。

这一场武勇的单挑, 宋凝的枪法从未使得如此笨拙, 不过五招便被掼下马来, 一辈子没有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对方却连眉毛也没挑动一丝,只在长剑不经意拨下她头盔时怔了怔: “原是个女子 。”

宋凝爱上沈岸, 因他打败了她。 这也是后来比武招亲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强大的姑娘越来越多, 强大的姑娘们在寻找夫君时基本上都有一颗独孤求败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

总之, 紫徽枪被沈岸手中的长剑格开到两丈外。他坐在马上, 探身剑一挥勾起静卧于地的长枪, 回手一掷便堪堪钉在宋凝身旁, 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的枪。” 风卷着雪花在大漠里横行无忌, 他眼晴里是她身后的三万雄兵, 她唇角有隐隐笑意, 眼晴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战马, 月白的战袍, 挥起剑来既快又准, 绝不在女子的臂弯中蹉跎人生, 她想, 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 可惜, 是敌国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时候, 历代当得上名将二字的俊杰们皆是如此, 苍鹿野一战, 沈岸败在黎国大将军宋衍的手下, 所带的五千精兵全军覆没, 自己也身中数箭, 战死沙场。 黎明时, 宋衍的海东青穿过绿洲戈壁, 扑腾着翅膀落在宋凝手中, 宋凝从海东青的爪子上取下装着军情的竹筒, 手一料, 巴掌大的丝帛掉进泥水, 字迹模糊成一道恻恻的明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战死, 因她刚把沈岸定义为心中不败的英雄, 不到三天, 不败的英雄就被打败, 感情上讲, 让她难以接受。

宋凝带上伤药跨马奔出营地。她想, 若他没死, 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救活, 若他战死,就让她找出他的尸骨将他亲手安葬, 他不能成为大漠里无主的枯骨 。

他是让她动心的第一个人, 和黎国王都里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们都不同的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男人。 其实她怎么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 她也没有试过, 一切都只是想象。她却在想象中更加爱上沈岸 。

阴沉沉的天, 大漠的风像夹着刀子, 跨下战马被狂风卷起的碎石击得嘶鸣, 宋凝伏在马背上, 风沙莽莽间, 她用白纱掩住眼晴, 护着怀中伤药咬牙逆风而行, 手和脸被汹涌而过的风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 她将手上的口子放在唇边添一舔, 继续顶风前行。

她想, 沈岸就在前方等着她。 这信念支撑她用最短的时间走过这最长的一段路, 其间还避过了兄长率领回营地的大部队。终归只是她一个人这么认为罢了,其实你想, 沈岸怎么可能在等她? 沈岸甚至记不得她。

苍鹿野在前方出现, 血污被过往风沙掩藏大半, 像这战场已被丟弃多时只是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明白, 它还是一个崭新的修罗场。 姜国人的尸首将苍鹿野铺成黑压压一片,下马随便一踩, 也能踩到破碎的尸块。

宋凝徒手翻开两千多具尸首。 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无缘。倘若有缘, 就该第一个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坚定不移, 估计觉得必须翻出他才不虚此行, 可能是这种执著的精神终于感动上天, 翻到两千七百二十八具时, 她抹净面上满是血污的男子的脸, 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紧紧抱住他, 哽咽出声:“沈岸。”

宋凝没有盲目猜错, 英雄们总在该死的时候命不能绝, 沈岸还活着。她抱着他听到他被触动伤口时无意识哼出的一声, 心中敲过一把千斤的重锤, 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就知道, 我是应该来的。”彼时他们坐在大堆尸体当中, 沈岸基本没有知觉。即便在战场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 捂着白己的眼晴哭得满脸是泪。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时在府中学过医术, 只可惜这方面天賦有限, 出师时也只能勉强医治轻度伤寒。沈岸的伤是药圣百里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 在硬件设施和软件设施都极度匮乏的情况下, 宋凝居然没把沈岸弄死, 反而令他渐渐好转, 只能说是她的诚意再一次感动了上天……

但沈岸一双眼为风沙所伤, 暂时不能复原。他坐在苍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轻轻摩梭自己的剑, 淡淡对宋凝道:“请问, 相救在下的, 是位姑娘还是位公子?

宋凝始终没让沈岸知道自己是个姑娘还是个公子, 黎国大军踏平苍鹿野, 灭了沈岸五千精兵, 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国人, 她怎能让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国的宋凝。

但天意难测, 那一夜, 沈岸伤势发作, 畏寒至极, 不论在洞中升多少摊炭火也没用, 她瞧着又急又心疼, 沉思很久, 终于使出古书上记載的一个古老法子, 除下了身上的衣装, 靠近他,和他紧紧抱在一起。

洞中四处都是炭火, 燒得洞壁上薄薄一层积雪化成水, 顺着洞沿滑下来, 滴答, 滴答。 沈岸清醒过来, 猛地推开她, 她像树袋熊一样搂着他, 他推的力越大, 她越是贴得紧。他无奈开口:“姑娘不必为在下毀了一身清白。”

她心中好笑, 用手指在他胸口轻飘飘地划:“医者仁心罢了, 不必介怀。”其实她胸中并无半点仁心, 只是想着, 这是她喜欢的人, 她的英雄, 用什么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 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呢, 何况只是肌肤相亲。沈岸不再尝试推拒, 用手轻轻搭住她的肩头:“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 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宋凝抖了一下, 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

沈岸白这一夜发寒之后, 情势急转直下, 终日昏睡。宋凝手中伤药告馨, 逼不得已,打算背着沈岸翻过雪山谋市镇就医。这件事着实危险, 首先, 要考慮雪山天寒, 他们有没有在翻山过程中冻死的可能; 其次, 要考虑雪崩频繁, 他们有没有被山体上滑坡的积雪砸死的可能; 再次, 还要考虑有没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饿死的可能。总之, 一切都很艰难。但宋凝思前想后, 觉得此事值得一试, 虽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 但待在山洞也是等死, 两边都是死, 兴许找死还能找出一线生机。她没有想过丢下沈岸一个人回营地。

三日里不眠不休, 她背着沈岸奇迹般穿过雪山, 来到雪山背后镇上的医馆时, 已是满手满脚的血泡, 放下他许久, 也不能将腰直起来。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营地, 宋衍早已急得跳脚, 派了手下将领四处寻她。她刚到这小镇就看见兄长的下属, 自知不能待得长久, 将随身一枚玉佩摔做两半, 用红丝线穿了其中一半挂在沈岸脖子上, 白己留下另一半, 以此作为信物。 她将沈岸托付给医馆里一对爷孙, 留下五个金铢, 缓缓道:“这是你们姜国的将军, 治好他, 你们的王定有赏賜。”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 一旁的哑巴孙女扶住他, 一只手打着宋凝看不懂的手势 。

她的手滑过沈岸的睫毛, 他脸色苍白, 睡得很沉, 并不知道她要离开。

她说给我这段故事, 她记忆中没有的那些, 我却看到 。

就在宋凝离开后的第三日, 沈岸在雨夜中醒来, 他的眼睛经药水洗涤, 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哑巴孙女坐在他床边, 他仔细端详她, 轻笑: “原来你是长得这样, 这么些天, 担心我了?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哑女一张清秀的脸霎时通红, 咬着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医馆么? 你坐过来些。”

哑女绯红着脸坐得过去些。

他微微皱眉: “你不会说话么?

她迟疑点头。

他握住她的手: “怪不得一直以来都不曾听过你说话, 原是不会说。”

她微微抬眼看他, 又不好意思低下头, 却没有将手抽开。

黎庄公十八年春, 姜国战败, 以边境两座城邑请和, 黎姜两国立下城下之盟。盟约订立不久,黎庄公将大将军之妹宋凝收为义女, 封敬武公主, 遺使前往姜国向姜穆公提亲, 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 结两国之好。

宋凝从前不能让沈岸知道她是谁, 因隔着国仇,怕沈岸宁死不受黎国人的恩,不让她相救。其实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就是说英雄受人恩惠时一般不问恩惠来处。

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国,嫁给心目中的英雄, 她记得沈岸说要娶她, 不管他爱不爱她, 她要让他兑现诺言。这就是男人们普遍讨厌对女人允诺的原因, 因为她们的记性实在太好, 并且总有办法将这诺言强制执行。宋凝写成一封长信, 信中附了当初摔碎的半块玉佩, 请提亲的使者私下送给沈岸。

直到送亲的队伍启程, 宋凝也没收到沈岸的回信。 但这件事无伤大雅, 顶多是一个不和谐的小插曲, 毕竟沈岸答应了黎庄公提出的这桩婚事。宋凝在心中反复推论, 觉得第一, 沈岸亲口提出的要娶自己; 第二, 沈岸亲口答应的姜穆公会娶自己,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 他都十分配合, 此事已然万无一失。

没想到终有一失, 却是天意。这是个很玄的说法, 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说明命运的阴差阳错,就如宋凝。

洞房夜里, 圆月挂于枝头, 浮云铺在天际, 喜烛映照出重重花影。 宋凝酝酿半天感情, 要在沈岸揭开盖头时给他最明艳的笑。她长得本就绝色, 黎国王都的纨绔子弟虽然集体不愿讨宋凝做老婆, 但对她的美貌基本上众口一词的肯定, 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 也可侧面反映黎国的纨绔们审美水平普遍很高, 并且趋于一致。因是绝色, 绝色里漾出的一个笑, 就自然倾城。 沈岸挑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看见这样倾城的一个笑, 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头看着他, 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想, 她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家中的老嬷嬷教她在新婚当夜说令人怜爱的话语, 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 好好地交给你, 请一定要珍重啊”什么的。她想着要将这句话说出口, 还在酝酿,却听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这喜床边的人, 原本该是谁?

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抬头道:“嗯?

他眼中寒意凌然:“我听说, 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议, 让你我结亲。为什么是我? 就因我曾在战场上胜过你一次? 宋凝, 难道此前你们没有打听过, 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 “可你说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声: “终究我也是为人臣子, 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 我焉有不从之理?只是, 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也烦请你不要从我这里要求什么。”

她望着他: “我没有想从你那里要求什么, 我只是......

他暮然打断她的话: “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 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着他的背影, 想绝不该是这样。她唤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苍鹿野的修罗场,那一刻的时光,她抱着他,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绵。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她没有流泪, 只是茫然。

她一生唯哭过一次, 那是她在苍鹿野找到他, 发现他还活着。她脱下大红的喜服, 叠得整整齐齐, 规规矩矩躺在床上, 眼睁睁看着一对龙凤烛燃尽成灰, 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 宋凝前去向老将军夫人请安, 听婢女们咬舌头说将军昨夜宿在荷风院,荷风院中安置着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气,真是个好名字。

她听说萋萋给将军做的衣, 针脚绵密, 绣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听说萋萋给将军爆的芙蓉莲子羹, 用荷池里结的第一塘莲子, 熬出的汤清香扑鼻。

她听说萋萋虽不会说话,却时时能逗得将军开心。

宋凝对此事的看法其实这样, 柳萋萋原本该是沈岸的妻, 自己横插一脚毀了他人姻缘, 该行为属于第三者插足, 着实不该再有所计较。打从自己嫁过来之后, 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之缘, 沈岸再没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着实是个专情之人, 令人钦佩。 她想她爱沈岸, 但事已如此, 只得将这种爱变成信仰,因为信仰可以没有委屈,信仰可以没有欲望。

她常听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虽已想通, 并致力于将自己的爱情往“我爱你, 与你无关”这个方向发展, 但其实并不想见到柳萋萋这个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 冥冥中都有注定。包括从没有午后散步这个好习惯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后花园散步。于是那一日莺啼燕啭, 花拂柳,柳依岸,于是那一日,她碰到传说中的柳萋萋。

故事总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园中拾到一块玉佩,玉佩用金箔镶嵌,拼得如完璧,中间却有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拾起来眯了眼晴对着日光端详很久, 确定是去年隆冬时节别离沈岸时被自己摔碎的那块。 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 伸出葱段般的手指, 一手指着玉佩, 一手指着白己。她拾起头来,女子看清她的容颜, 一张脸陡然煞白。她想她在哪里见过这女子, 微风拂过, 拂来一阵淡淡药香, 这药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后的小医馆。她握着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这里?沈岸他果然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你爷爷呢?

女子哆嗦着嘴唇,转身就要逃开。她微微皱眉, 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 你怕成这样?

女子拼命挣扎着往后躲, 背后突然传来沈岸的声音: “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抢去,他护着她,像一棵参天大树护着身上攀附的藤蔓, 容色温柔,姿态亲昵。抬眼看着她时,却是一脸的冷若冰霜。他责问她:“你在干什么?

她答非所问,看着沈岸怀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却不敢抬头。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 一顿, 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 你拿着做什么?

她愣了一会儿, 惊讶地望着他: “萋萋······的? 什么是萋萋的? 怎么会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没有看过我给你的信? 你忘了这是我给你的信物, 你忘了在苍鹿野的雪山里, 我们······”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 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拼命揺头。

他眼中冷光闪了闪 , 不耐烦打断她: “苍鹿野一战, 五千姜国人死在你们黎国箭下, 姜黎两国虽已言和, 可这一战的大仇, 沈岸却没齿难忘。” 他冷笑, “苍鹿野的雪山里, 若不是萋萋救我, 如今的沈岸, 也不过是战场上一缕游魂, 还能娶得了你黎国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揺头,握着沈岸的手,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濡湿双颊,花了妆容。

宋凝不能置信, 嗓音从喉咙里飘出来: “怎么会是她救了你, 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为她说清楚, 他就能明白, 其实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并不似这样, 沟通不是有沟就能通, 也许事先被人放了鳄鱼在沟里, 就等你涉水而过时对你痛下杀手。

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嘲讽:“你在胡说什么? 你救了我? 宋凝,我可从未听说你懂医术。救我的女子医术高明,不会说话,那是萋萋。你以为萋萋说不了话,我就能听信你一派胡言乱语对她栽赃嫁祸?

她无法向他证明, 因她当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怜。而如今,明显上天已经变心, 转而垂怜了柳萋萋。

她想他没有看到那封信, 信其实送到何处她已明白, 如今再纠结此事毫无用处, 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爱她,有些事, 她总要让他明白,可她说什么都是错,她做过种种努力,沈岸不给她机会,这实在是一个严谨的男人, 半点空子都钻不得, 着实令人悲愤。

她不再尝试向他解释, 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 他从不肯好好倾听。起初她心中难过, 又不能流下泪来, 常常抱着被子, 一坐天明。在长长的夜里, 想起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柔声对她说: “若姑娘不嫌弃, 待在下伤好, 便登门向姑娘提亲。”那是唯一美好的回忆。她看来刚强,终归是女子, 越是刚强的女子, 越是要人珍重,过刚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没有想到,新婚不过三月, 沈岸便要纳妾。

纳妾其实无可厚非, 自古风俗即是如此, 由皇帝带头, 臣民纷纷纳妾, 你纳我也纳,不纳不行,纳少了还要被鄙视。有人做出如下分析, 觉得皇帝纳妾主要因皇后身为国母, 母仪天下, 是天下万民的化身。试想一下和国母过夫妻生活时,看着她慈祥的脸, 立刻心系苍生, 办正事时也不能忘怀政事,真是让人放不开,只好纳妾。

但究竞如何, 我们也不能知道, 也许只是男人色心不死, 所以纳妾不止呢? 不过沈岸要纳这一房妾, 却是为了所谓爱情, 而这是唯一让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当其冲, 不能为宋凝容忍。

宋凝将这桩事挡了下来, 借的黎庄公的势, 黎国的国威。

她坐在水阁之上, 一塘的莲叶, 一塘的风,塘边有不知名老树, 苍翠中漫过晕黄, 是熟透的颜彩, 就像从画中走出来。 沈岸站在她面前, 这是新婚后第三次相见, 他蹙眉居高临下看她: “你这样处心积虑毁掉我同萋萋的婚事,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他,像回到未出阁前,战场上永远微笑的宋凝, 声音沉沉,颊边却攢出动人梨窝:“我想要什么? 这句话问得妙, 我什么也不想要, 只是有些东西, 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

他冷声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颊边梨窝越发深:“沈岸, 你没有办法不容我, 终归我们俩结亲,结的是黎国同姜国的盟约。”

他脸上有隐忍的怒意: “新婚当夜我们便有约定, 你我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着自己的手, 语声淡淡:“其实本也没有什么, 只是看着你们这样恩爱, 而我一个人嫁来这里,孤孤单单的, 很不开心。”

他拂袖冷笑: “宋凝, 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提的这门亲?

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半响, 她低头打开手中书卷, 风拂过, 一滴泪啪一声掉在书页上, 墨渍重重化开。 她拾起袖子擦了擦眼晴, 若无其事另翻了一页。

不久,与姜国隔河相望的夏国国君薨逝,公子庄沂即位。两月后,夏国新候庄沂以姜国援助夏国叛贼为名,举兵攻姜国。姜穆公一道令旨下来,沈岸领兵迎战。

四月芳菲尽, 天上一轮荒寒的月, 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 看着月亮沉下天边。 她终归还是不能让他在战场上死去, 他不是可意的夫君, 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 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没什么恋爱经验,情怀浪漫, 一眼万年, 说的就是宋凝。

寅时, 她将陪嫁的战甲从箱中翻出, 取下胸前的护心镜, 拖着曳地长裙, 绕过花廊, 一路行至沈岸独居的止澜院。院中婢女支支吾吾, 半晌, :“将军他, 将军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 “在荷风院?

婢女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将丝帛包好的护心镜交到她手中: “既然他不在, 这东西, 便由你······”

话未完, 面前婢女忽抬头惊喜道: “将军。”

沈岸踏进院门, 天未放亮, 院中几个灯笼打出朦就的光, 他的身形被笼在一层晕黄的光影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身后, 僵硬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转身, 亭亭立在那儿, 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 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晴, 只是她一贯表情。

她递给他手中布裏: “没什么, 听说你要出征了, 过来把这个青松石做的护心镜拿给你, 这镜子比寻常护心镜坚固许多, 前前后后救了我不少次性命, 终归我不再上战场, 烦请你带着它再到战场上见识见识。”

他微微皱眉, 看着她, 半晌,道:“我听说, 这护心镜是你哥哥送你的宝贝。”

她抬起眼晴, 眼角微微上挑:“哦, 你也听说过? 说是宝贝, 那也须护得了人的性命, 护不了人的性命, 便什么也不是。把它借给你, 没有让你欠我人情的意思, 你说得好, 我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终归你我存了这个名分, 你若死在战场上, 你们沈府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养着, 着实费力, 谁的担子就由谁来扛, 你说是不是?

他端详着手中碧色的护心镜, 像一片铺展的荷叶。她颌首欲走, 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 视线移上去, 到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么?

他放开她衣袖:“我若战死, 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头沉思的模样, 半晌, :“啊, 对。”

她抬起头来, 颊边梨窝深得艳丽: “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 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 她却笑开, 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别猜, 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世间有类姑娘, 说的每句话都让你想得非非, 还有类姑娘, 说的每句话都让你非得想想。 前面这类姑娘以隔壁花楼里的花魁李仙仙为代表, 后面这类姑娘以宋凝为代表。

沈岸离家两月。

八月中, 丹桂馥部, 荷风院传来消息, 说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将军和夫人相顾无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 家中女客怀孕, 怀的是自己儿子的种, 这倒也罢了, 居然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怀上的, 让二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宋凝前去请安时, 老夫人隐约提了一句: “终归让沈家的子孙落在外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宋凝含笑点头:“婆婆说的是。”

月底, 城外程山上的桂花开得漫山遍野, 宋凝望着远山, 与陪嫁过来的婢女侍茶淡淡道: “邀着萋萋姑娘, 明日一同去瞿山赏桂花罢。”

侍茶将帖子送到荷风院, 柳萋萋接了贴子。

第二日, 宋凝轻装简行, 只带了侍茶。 侍茶一只手挽了个点心盒子, 另一只手挎了个包袱皮。 相对宋凝, 柳萋萋隆重许多, 坐在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里, 前后还跟了荷风院里两个老嬷嬷外带屋里屋外四个婢女。

宋凝笑道:“赏个桂花罢了, 这么多人, 白白扫了兴致。”

打头的老嬷嬷幽幽道: “夫人有所不知, 将军日前来信, 要奴婢们好生照看萋萋姑娘, 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 奴婢们半点怠慢不得。”

宋凝敲着扇子不说话。

侍茶轻笑: “瞧嬷嬷说的, 怠慢不得萋萋姑娘, 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说句不好听的, 在我们黎国, 倘若公主站着, 底下人就不敢坐着, 倘若公主坐着, 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 便都得跪着, 这到了你们姜国, 倒全反过来了 , 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 你家姑娘却能坐轿子, 你们姜国的礼法是这样定的?

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轿帘掀开, 柳萋萋急步下轿护住老嬷嬷, 带药香的一双手打出婉转漂亮的手势, 老嬷嬷在一旁战战兢兢解释:“姑娘说她不坐轿了, 方才是她不懂事, 她跟着夫人, 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耸入云, 整整一天披荆斩棘的山路岂是一个孕女可以负荷, 回府当夜, 便听说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 有消息传来, 说柳萋萋腹中胎儿没保住, 流掉了。侍茶担忧道:“倘若将军生气, 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书, 抬手让她換了壶新茶。院中桂花袅娜, 桂子清香扑鼻而来。

柳萋萋丟了孩子, 归根结底是宋凝之故, 但这孩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老将军老夫人即使想怜悯她也无从下手, 只能从物质上给予支持, 燕窝人参雪莲子, 什么贵就差人往荷风院里送什么。

只是柳妻妻终日以泪洗面, 腾不出空闲进食, 为避免浪费, 只好由侍女及老妈子代劳,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 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 整个荷风院在短时间内集体发福, 连院门口做窝的两只麻雀仔儿也未能幸免。这期间宋凝称病, 深居简出, 谁也不见。

可终有那么一个人, 容不得她不见。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她为他卸下战甲, 披上鲜红嫁衣, 用了一生的柔情, 千里迢迢来嫁给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 凯旋之音响彻姜王都, 沈岸打了胜仗, 班师回朝。

宋凝坐在水阁边喂鱼, 想想抬头问侍茶:“他回来了, 你说, 他会杀了我吗?

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声落在地上 。

宋凝笑出声来: “我身手虽不及他好, 倒也不至于轻轻松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 大不了打个 两败俱伤, 你不必担忧。”

侍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公主在这里过得不快活, 侍茶看得出来, 公主很不快活。为什么我们不回黎国? 公主, 我们回黎国罢。”

宋凝看着蓮塘中前赴后继抢吃食的鱼群: “这是国婚, 你以为想走就走得了么?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个夜晩开始。 我这样说, 是因为我看到事情全貌, 看到宋凝的生命由这一晩开始, 慢慢走向终结。将她推往死地的, 是她的爱情和沈岸的手, 他携着风雨之势来, 身上还穿着月白的战甲, 如同他们初见的模样, 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 犹如死地归来的修罗 。

她终归敌不过他, 不过两招, 他的剑已抵住她喉咙, 她慌忙用手握住剑刃,剑势一缓, 擦过她右手五指, 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顺着割身一路滑下, 那一定很疼, 可她浑不在意, 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你是, 真的想杀了我?

他冷声:“宋凝, 你手里沾的, 是我儿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 就没有想过你会杀了他?

她猛地拾头, 眉眼却松开, 声音压得柔柔的: “那不是我的错, 我也没生过孩子, 哪里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会如此不济, 登个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无缘, 却怪到我头上, 沈岸, 你这样是不是太没有道理了?

她说出这些话, 并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铁青的脸, 觉得好笑, 就真的笑出来:“沈岸, 你知道的, 除了我以外, 谁也没资格生下沈府的长子嫡孙。”她想, 她的爱情约莫快死了, 从前她看着沈岸, 只望他时时事事顺心, 如今她看着他, 只想时时事事找他的不顺心。可他不顺心了, 她也不见得多么顺心, 就像一枚双刃剑, 伤人又伤己。

她一番戏谑将他激得更怒, 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 由此判断他的剑立刻就会穿过手掌刺进她喉咙, 但这个判断居然有点失误。 沈岸的剑没有再进一分, 反而抽离她掌心, 帶出一串洋洋洒酒的血珠, 剑尖逼近她胸膛, 一挑, 衣襟盘扣被削落。

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 用一把染血的剑挑开她的外衫, 眼中的怒浪化作唇边冷笑, 嗓音里噙着冻人的嘲讽: “宋凝, 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 像你这样怨毒。”

迟到九个月的圆房。

她试图挣扎, 倘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 她不仅可以挣开还可以打他一顿, 但对方是位将军,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最擅长近身格斗, 她毫无办法 。

床上的屏风描绘着野鸭寒塘、 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 她冷得打颤, 双手紧紧握住沈岸的背, 沿着指缝淌下的血水将他麦色的肌肤染得晕红一片, 像野地里盛开的红花石蒜。 她终于不能再维持那些假装的微笑, 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她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像一只鸣咽的小兽。

她从小没有父母, 在战场上长大, 哥哥无暇照顾她, 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 实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着伤处揉一揉, 战场上的宋凝永远微笑, 因她懂事, 不能让哥哥担忧, 久而久之养成这样的性子, 连怎么哭都不会。

她一生第一次这样哭出声来, 自己都觉得惶恐, 因是真正感到了痛, 而痛在心中, 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 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气, 鼻头都发红, 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凛然, 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刚强 。

她才十七岁。那嗓音近乎崩演了: “沈岸, 你就这样讨厌我, 你就这样讨厌我。沈岸, 放开我, 求求你放开我。”

但他在她耳边说: “你的痛, 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么? 宋凝, 你想要什么, 我给你什么,只是我们从此两清。你知道两清是什么。”

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 我闻不到, 但可以看到。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声,暗哑的嗓音荡在半空中,秋叶般苍凉:“沈岸,你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毁在这一夜, 那本是拿枪的手, 使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枪法, 舞姿一样优美, 叫所有人都惊叹。那些刀伤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对沈岸的全部热望。

从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他, 她背着他翻过雪山找医馆, 不眠不休三个昼夜,都是从前了。既是从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头看他, 终于有少女的稚气模样, 脸上带着泪痕,却弯起嘴角:“沈岸,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

他在她耳边冷冷道: “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 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说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晕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忆。

这一幕的最后场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沥,缠着凋零的月挂,想象应是一院冷香。

而两月后, 宋凝诊出喜脉。柳基薹收拾包袱,半夜离开沈府。第二日消息传开, 沈岸拖着病体四处寻找, 找到后另置别院,将柳萋萋迁出沈府, 自己也長年宿在别院, 不以沈府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诞下一个男婴。

沈岸伸手抱起那个孩子, 淡淡道:“你恨我。”他看着床帐的方向: “我以为你, 不愿将他生下来。”

宋凝躺在床帐后, 本已十分虚弱, 却提起一口气, 轻声笑道: “为什么不生下他,这是沈府的嫡孙,将来你死了, 就是他继承沈府的家业。”

他眼中骤现冷色, 将孩子速给一旁的老嬷嬷, 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后哇哇地哭, 他在门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没有哪个女子, 一心盼着丈夫死在战场上。”

一晃四年,只是黎姜两国再次闹翻,争战不休。 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诞下沈家第二条血脉, 是个女儿。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使整个别院的社会空气趋向悲观。

因我站在宋凝这边, 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应是生女儿就分不到多少财产所致, 但这只是个人猜想,也许人家其实是因为沈岸性喜儿子却没能为他生出个儿子感到遗憾。

院里的老嬷嬷启发很久才启发成功, 让她明白这个女儿来之不易, 柳萋萋收拾起一半悲伤, 同时, 沈岸对女儿的疼爱也适时地弥补了她的另一半悲伤。

我又忍不住想, 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伤为希望, 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遗产, 采取遗赠手段分配给她可观数额。 若别人在现场看到, 一定会批评我没有一颗纯洁之心, 想事情太过明暗, 不够灿烂。但我想, 若此情此景, 我还能纯清并灿烂 , 就会成为一个圣母。

宋凝的儿子长得极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颊边有浅浅梨涡,两三岁就会背诵书上的高深句子。若实在遇到难题,背不出来也不让人提醒,只端坐在那儿,将小手捏成个小拳头抵住下巴,用心思考。有时摔疼了也不哭,只爬起来自己揉揉,这一点酷似宋凝。

沈洛聪明伶俐,却不容易认出自己的父亲, 基本上每次见到沈岸时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这说明他和沈岸见面的机会着实很少,侧面看出他娘和沈岸的见面机会也很少。作为一个两岁就知道“羸弱”怎么读的智慧儿童,真不知道他是确实认不出沈岸还是只是假装。可这样惹人怜爱的孩子,却在很早就夭折。

这个很早,说的是他四岁的隆冬。

那日,沈岸带着女儿来给老将军老夫人请安,小姑娘躲过仆从,一人在花园玩耍,遇到沈洛。两人不知为什么吵闹起来,拉拉扯扯,一不小心双双掉进荷塘,救上岸时虽无大碍,却因沈洛本就伤寒在身,被冷水一泡伤寒更深,连发了几夜的高烧,第三日天没亮,闭上一双烧得发红的大眼睛,顷刻便没了。

大约正是这件事,才将宋凝真正地压倒。

冬日的暖阳从岳城尽头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体躺在宋凝怀中,脸颊保有红润颜彩,依稀是睡着模样。她抱着他坐在花厅的门槛上,竹帘高高地收起来,日光斑驳,投到他们身上。

她将他的小脑袋托起来:“儿子,太阳出来了,你不是吵着半个月不见太阳,你的小被子都发霉了吗?今天终于有太阳了,快起来,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晒一晒。”

可他再也不能醒来。眼泪顺着她脸颊淌下,落在他脸上,滑过他紧闭的双眼。就像是他还活着,见到他母亲这样伤心,流下泪水。

沈岸随着仆从出现在园中,宋凝正提着紫嶶枪走出花厅,月白长裙衬着锋利美貌,总是微笑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像用血浇出的红莲,盛开在冰天雪地间,这样好看的女子。

她抬头望他,像从不认识他:“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们却还能活着,你和柳萋萋却还能活着?”

此生,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凄厉的诘问。

她终于将郁结在心底的一口血喷出,顷刻,染红了他雪白的外袍。

宋凝自此大病,搬到城外的别院水阁,此后再未回过将军府。而沈岸纳妾,将柳萋萋娶进沈府。

······

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阁的腾床上,容色悠远,仿佛把一切都看淡。她对我和小蓝述说了她的故事,用一句话对七年过往进行总结:“如今想来,从头到尾,我爱上的怕只是心中的一个幻影。”

我颔首表示赞同。

她轻轻道:“君拂,你能帮我做出这个幻影么,在梦中?”

她想要修正这段故事,哪怕只在梦中。当然这纯属自欺欺人,因她不懂自欺,才渴望一个梦境自己骗过自己。

果然是宋凝,入梦前,她早已将后事安排妥当。隔着半个荷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忠心的奴仆裏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阁里冲,都被熊熊大火挡了回来。 宋凝做事一向仔细, 那水阁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添透了。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 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 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火势乘风越烧越旺, 映出半天的红光, 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 被水一浇, 浓烟滚滚, 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 能看到藤床燃烧的模样, 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中。

民间传说里, 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 可水阁之上的这场火直至燒无可燒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滴雨, 仍是晩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 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 没有一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对小蓝说:“走吧, 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回头, 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荫下, 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 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 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 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 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 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发抖: “她呢, 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 “你是听说她死了, 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 她和我说过, 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装骨灰, 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 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 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 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 跪在废墟之中, 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 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 今晨我见着她时, 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 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颜, 暮成枯骨。

时光静止了, 我看到沈岸静静地跪在这静止的时光之中 。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 他像突然被惊醒似的: “你不是说, 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 你不是说, 我对不起你, 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 你这么恨我, 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惨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 像对情人低语:“宋凝,你说话啊。”

黄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 地面都是热的。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你想让她说什么呢? 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 也再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新婚那一夜, 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 人生地不熟, 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 她没有父母姊妹, 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 但那一夜, 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 '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 好好地交给你, 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他猛地抬头。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晴: “你说宋凝恨你, 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 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 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良久, 发出一声低哑的笑,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爱我? 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 。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

我找出块地方坐下, 将瑶琴放到膝盖上: “那是她说的违心话。”

我抬头看他:“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 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 如何?

没有等他回答, 我已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 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 不管他想还是不想, 有些事情,总要让他知道。

这恹恹的黄昏, 废墟之上, 半空内过一幕幕过去旧事, 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飞扬, 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 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 手臂被狂风吹起的尖利碎石划伤, 她用舌头添添, 抱着马脖子, 更紧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战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 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 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吹得通红, 浑身都是污浊血渍, 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 从黎明到深夜, 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 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 紧紧抱住他: “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话未完, 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是战场之侧的雪山山洞, 他身上盖着她御寒的绒袍, 她辗转在他唇上为他哺水, 强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洞外是呼啸的寒风,她颤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么时候醒来, 你是不是再醒不来? 沈岸, 我害怕。”

她抱着他, 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躺在他身边: “沈岸, 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 她背着他不小心从雪坡上跌下, 坡下有尖利木桩, 她拼尽全力将他护在身前, 木桩擦过她腰側, 她忍着疼长舒一口气: “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晴,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

幻境戛然而止,我问他:“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

话未完就被一口打断:“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 身体颤得厉害, 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决绝的话,“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 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 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我说: “沈岸, 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 舍弃了自己的性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 可后来你战死了, 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离开那幻境, 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 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字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骇, 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我说完这些, 看到他颤抖的手指抚上她手腕胫骨处一只玉镯, 紧紧握住, 現出泛白的指节, 突然身子一倾, 吐出一口血, 殷红的血酒在宋凝遗骸的肋骨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妖。他喊出那个名字,像痛苦得不能白已了,嘴唇开合几次, 才能发出声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应。

我抱琴起来: “她让我将她的骨灰送回黎国, 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 沈将军, 三日之后我来取宋凝的骨灰。”

他没有理我, 踉跄着抱起她, 一步一步踏出水阁, 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从们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烦劳沈将军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将她装进白底蓝抽的瓷瓶,亲手交给他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婉蜒的白刃, 他暗哑的嗓音自一片哭泣声中恍惚传来: “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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