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年前的那个中秋,母亲与战地服务队的队友正跋涉于撤退怒江的途中。当晚,她们又在中秋之夜的一轮明月下,持枪江畔、通宵待敌…… 源于母亲、陈縵云、李发坤、黄岫屏四位战地服务队队员回忆的该文,则试图重现这段尘封的记忆。 ——2016年中秋 母亲的歌 陆永宁 小时候,我只知母亲是画家,远在西北。不知道工艺美术,更不知她的其它喜好。首次听闻母亲歌声,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食品厂歌咏比赛前,下放该厂的母亲为所在车间的工人教唱参赛歌曲,但没给我什么印象。直到40年后的前几年(具体时间已不详),我推着轮椅上的她外出散步,一席长谈方晓:母亲“涉足歌坛”历史久远: 1937年南京陷落后,外公拖着一家老小,经常州、上海、香港、越南河内、中国河口,逃难到云南。1940年,外公因国民党元老、当年北京政府农商部工作时的老领导李根源【注1】的邀请,到靠近中缅边境的腾冲办茶叶训练班(茶叶是当时脆弱中国经济的重要外贸资源之一),则举家西迁,母亲与其妹妹亦至腾冲女中读书。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23日,进攻缅甸,欲先取滇缅路,掐断中国获取外援的唯一生命线。再北侵云南,西行中东会师德、意。 1942年2月下旬,10万中国远征军应英国政府请求入缅作战(彼时缅为英殖民地),重创日军;4月下旬形势逆转,远征军败退;5月3日,日军占我边城畹町后,一路北上,腾冲危殆【注2】。外公只得再携全家,随训练班一学生,逃入其家乡的大山。 山下公路上,到处是从缅甸撤回的败兵。这些兵军纪败坏、骚扰百姓【注3】,母亲姐妹俩和当地的青年妇女白天只好躲进深山,有时夜晚也不敢下山。所带干粮吃完,只能吃山里未成熟荞麦的叶子。 但败兵后面是追兵(日军),如此躲藏也非长久之计。情急中,遇腾冲女中的音乐老师和同学,母亲和妹妹就与他们一道,去腾龙敌后游击区的界头镇,参加国民革命军预备二师在联合中学举办的战时干部训练班。【注4】 首期干训班50余人,7月21日开学。不收学费、免费食宿、一日两餐。学习科目:语文、数学、政治、军训。教师黑板上写和口授,学员坐小板凳、膝头做笔记。每人发两套土布黄军装,穿草鞋,住寺庙或居民家。早晨吹军号起床,集合院坝升旗仪式,正副师长轮流训话。教师都是师部军官,洪行副师长为班主任,师参谋长彭劢任教务处长兼政治和军事教学,政治课内容:国父遗训、总裁语录、三民主义、抗战形势;军事课为游击战术、步兵操练。还学唱抗日歌、排练话剧、慰问伤员、街头演出等。 一个月后,干训班结束,母亲姐妹俩与另25位学员参加战地服务队(要求是:抗日思想坚定,文笔好,善歌舞、演讲)。彭劢为队长,张志公【注5】任副队长,军事组长李成谱、孙时奋、陈希民,司务长、传令兵各一。配发带帽徽军装、草鞋、绑腿、步枪、100发子弹(男队员多一手榴弹),随师部行动。男队员站岗放哨执勤;女队员为野战医院的伤员包扎伤口、送医送药、帮伤兵写信、演出慰问伤员、夜间去敌占区附近张贴抗日标语等。 9月,日军开始大扫荡。农历8月13日,前方始激烈战斗并肉搏,战地服务队奉命随师部转移。14日遭敌袭,擦顶而过的密集弹雨,打得枝叶纷落、泥石飞溅,首次参战的队员们慌乱奔跑。战斗经验丰富的叶参谋大喊:“卧倒!匍匐前进!”在张副队长、李军事组长指挥下爬出危险区后清点人数,还好,一个不少,继续前进。连日大雨、泥烂路滑,草鞋陷泥拔不出就赤脚走,划破的脚鲜血淋淋。在战斗部队的全力掩护下,方抵达斋公房。 15日拂晓再次急行军,须随时观察,防敌人伏击。经原始森林羊肠古道,傍晚到怒江边大塘子渡口。此时,前有大江,后有追兵,右边的敌人正沿江而上,形势万分危急!张副队长命令:“敌人到时,任何人不准当俘虏,我们是中华儿女,要为国增光,誓死不投降,男队员和敌人拼死战斗,女队员投江。”李组长遂率男队员要道口观察敌情,张副队长带领女队员在中秋夜的一轮皎月下,握枪静坐,准备战斗。可能是为驱睡意,也可能是想缓解紧张空气,不失浪漫情怀的张副队长提议,以“怒江的月”为题吟诗作文。 天蒙蒙亮,向江东岸88师守军大声呼救并被确认身份后,对岸放来一小木船,勉强挤站全体队员。过江不到十分钟,敌就占领西岸并开火,东岸守军还击,爆发激烈的隔江对射。逃到江边的难民,有的丧身炮火,有的被怒江波涛吞没…… 前三天急行军,仅14日吃了点干粮和一个生米饭团,中秋一整天都没吃东西。16日继续行军,所经之地荒无人烟,什么都吃不上。烈日当空,汗流夹背,极度的饥饿疲乏,令队员一个个瘫倒在地。在张副队长、李组长催促鼓励下,又挣扎爬起,继续前行。见山上一腐烂生蛆的死牛,饥不择食的男队员将无蛆部分煮吃,女队员不敢。后遇一包谷地,但包谷已收割,队员们只能生啃包谷杆。到一村庄,方吃上饭。饭后又不顾疲劳赶赴汶上镇,向慌乱欲逃的百姓宣传、稳定民心。 在汶上镇,每天除了军事训练,就是出墙报、贴标语、街头演讲。直至农历10月29日,奉命经大沙坝渡口,西渡怒江重返界头。 回根据地后,每日军训的要求更高了:不仅实弹射击,还要学枪支擦、装和侦查、测绘、骑马。既要懂理论,也得实际操作。每周一次宣传演出。除夕和春节的军民联欢,更以战地服务队的歌咏、话剧为主。母亲的妹妹还于年三十晚,成功主演张副队长编剧的“除夕”。 1943年2月,春节刚过不久,敌再次大扫荡【注6】,战斗越来越紧,枪炮声越来越近,敌四路进犯,前方伤亡很大。战地服务队奉命撤退,并于正月21日撤至桥头。稍事休息,即去构建有坚固碉堡、战壕的中方防守重地马面关,下战壕慰问官兵。然后,向高黎贡山进发。回首界头:火光冲天、浓烟四起,多少村庄被敌毁,多少同胞无家归。 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工兵营在雪上挖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天冷、雪飘、路滑,前线退下的伤兵,有的是头伤,有的是脚伤,有的倒卧雪地呻吟,有的已冻僵路旁。抢运物资的驮马冻得发抖,一匹又一匹马滑倒在地、滚下山崖。 傍晚,抵达斋公房。雾蒙蒙、雪茫茫,找不到柴火,且战斗紧张没时间做饭,当晚大家都没吃饭。由于撤退单位多、伤员多、运送物资的人马多、秩序混乱,除八、九个女队员被“优待”挤住一又湿又黑小屋,并由张副队长在门口持枪通宵值守、以防不测外,大家都集聚斋公房周围,熬过寒冷的一夜。 22日黎明,继续向怒江急行军。途中,迎面来一数百人队伍,由顾师长率领增援前线。当晚,战地服务队经勐古渡过江,住江边行营。数日后,前线传来消息:曾在界头听队员唱歌、看队员演剧的那几百名增援新兵已大部阵亡——战争,就是如此血腥残酷!为抵御外夷,多少热血男儿血洒疆场。 因连日急行军,劳累过度、饥饿寒冷,加之江边气候反常且有瘴气,部分队员病倒。母亲亦患急性传染病回归热,只好离队,结束她16岁的这段抗战经历。【注7】 …… 前述交谈后不久,母亲在其房间给我一纸,豁然醒目七个字“战地服务队队歌”——她70年前咏唱歌词的回忆:【注8】 我们是战斗的队伍 我们是革命的先锋 我们工作在战地 工作在敌人的刺刀下 工作在民众中 我们要用新的号角唤起民众 我们要摧毁敌人 用工作锻炼自己 像雪山的崇高 像怒江的澎湃 …… 看着对着歌词低声咏唱的耄耋老人,我也隐约感到:她们当年的满腔激情、热血沸腾。亦不由联想:若不是那场“回归热”,腥风血雨的战乱将给母亲的未来带来什么?——冥冥之中、无以想象。 后记: 与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也是一普通女性,也是浩瀚历史长河的一滴水。欲究其内涵,尚须更多了解、分析。 由于母亲不喜张扬的天性,更由于我的漠视、疏忽,“水滴蒸发”后的回溯是很难的。其几十年生活的漂泊,更增深究的难度。只能尽可能据其有限的口述、文字,去尘世沧桑寻踪觅影。也希望通过“水滴的透析”,触摸曾经的时代印迹,有助后辈对人生乃至世界的认知、剖析。 27个十几岁学生和她们二十四、五岁的张副队长,只是滇西战场不足称道的极小构成。也正是这些不起眼小小人物,筑起抗击外强的长城。让我们记住她(他)们,记住她(他)们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的点点滴滴吧!不管它,是多么渺小,多么的平淡无奇。 ——2016年9月15日 【注1】 李根源(1879-1965) 中国同盟会首批会员。1909年始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监督兼步兵科教官、总办(朱德于此期间考入)。曾于黎元洪北京政府任陕西省长、农商部总长和署理国务总理等。1939年,被国民政府委任云贵监察使。新中国成立后,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西南行政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等。受朱德邀请,赴京养老。1965年病逝北京。 【注2】 1942年5月3日占领畹町后,日军长驱直入,4日陷芒市、龙陵,炸保山。5日进犯怒江,惠通桥中国守军毁桥阻敌。10日,日军占腾冲,怒江以西3万多平方公里国土相继沦陷。中国军队在长达250多公里的怒江东岸设防据守,多次交锋方挫败日军东进企图,隔江对峙两年,直至1944年5月开始的滇西大反攻。 【注3】 “入缅远征失利后大批在溃退中失散的远征军士兵亦从滇缅路退回。他们成群结伙骚扰沿途难民,逢村寨便强行索食,甚或抢劫、奸淫归国难民。驻防保山的第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闻讯后迅速组织人员沿途收容。不论官兵一律强行收容。先后收容1万余人,编入重新恢复的第28师。”(摘自“中国黄埔军校网”的“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纪实”文)。可见,母亲所述首次远征溃兵扰民现象,并非孤证。 【注4】 1938年因抗战需要组建的该部队的初级军官和士兵,皆贫苦山民或在校学生。1942年初,编入中国远征军。该部队先后参加敌占区游击、主攻来凤山、腾冲攻坚大战、攻克龙陵、收复畹町等战斗,最终与中国驻印军会师缅甸芒友。因主攻来凤山胜利的意义重大,美国总统曾来电祝贺,并授予该师正副师长顾葆裕、彭劢(1943年升任副师长)军功勋章。 1942年5月10日——腾冲沦陷当天,蒋介石亲命该师渡怒江、赴敌后开展游击战。15日达腾冲以北界头后,该师即协助当地乡民组建抗日县政府、联合中学、战时干训班。招收乡镇失学青年和逃难的侨民子弟,开展文化和军政学习。前后培训二、三百人。结业后,部分去师部、乡公所、战地服务队,173人送大理的滇西干训团即黄埔军校十九期。1943年5月,该师奉命赴永平整训。此后,战地服务队撤销。 【注5】 张志公(1918-1997),著名语言学家、语文教育家。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中国修辞学会会长,北京市语言学会会长,民进中央常委,北京外国语学院讲座教授,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常委。上世纪40年代初,任重庆中正中学教员。后于云南抗日前线从军三年,任国民革命军88师、预备二师英文秘书和战地服务队副队长。他对这段投笔从戎经历的感受深刻:“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在枪林弹雨之下、混战之中,东冲西撞、拎着脑袋闯过来的。” 【注6】 1942年9~10月、1943年2~3月、1943年9~10月,日军对腾北游击根据地三次扫荡。战地服务队经历了前两次。第二次规模比第一次更大,动用了飞机、大炮、烟雾弹。 【注7】 对战时干训班和战地服务队生活,母亲生前未详述。此后,我藉多种途径寻踪,收效甚微。后经滇西抗战纪念馆伯绍海副馆长引荐,结识抗战老兵、原预二师战地服务队队员、母亲当年队友陈缦云及其家人并得她们指点、帮助,继而拜读丁芝萍著作《长风将军:顾葆裕》、彭劢将军之子彭京南网上信息、原战地服务队队员李发坤与黄岫屏文章“我们参加预备二师战地服务队的回忆”后,对母亲那段经历方渐趋明晰。该文就是借鉴、引用上述信息写就,不当之处敬请指正。并在此,向前述相助者表示诚挚的感谢! 【注8】 当时母亲说:因年代久远,记忆未必准确,只是大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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