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漫谈汉字简化》
柞里子一向不热衷于汉字简化,理由见下文。不过,抛出这块砖头的用意并非在于重复柞里子的一己之见,而是有鉴于网上有关汉字简化之争过于情绪化与政治化,以至争论双方皆不免逻辑混乱、事实混淆,实有拨乱澄清之必要。
先从逻辑说起。一件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与事情的发起者、鼓吹者、或执行者是谁,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一件好事,不会仅因为是共产党干的,或者仅因为是国民党干的,从而成为一件坏事。一件坏事,也不会仅因为国共两党都曾参与,从而成为一件好事。无论国民党政府是否曾经发起、参与、或者影响过汉字简化,与汉字是否应当简化并无关系。为此而争,实属庸人自扰。
一件事情究竟应当做还是应当不做,与历史传统也无关系。破旧立新,本身无所谓好坏,取决于破的是什么旧,立的是什么新。本来女人不裹脚,破不裹脚之旧,立裹脚之新,不是好事。既有女人裹脚的传统之后,破裹脚之旧,立不裹脚之新,不是坏事。本来汉人不留辫子,因屈服于满人而破不留辫之旧,立留辫之新,不是好事。既有留辫的传统之后,破留辫之旧,立不留辫之新,不是坏事。同理,汉字是否应当简化,与汉字的发展历史究竟是由繁趋简,还是由简趋繁,并无关系。为此而争,亦属庸人自扰。
简化汉字是否有来历?与汉字是否应当简化也无瓜葛可言。如果不应当简化,则无论简体字有无来历,都谈不上好。如果应当简化,则无论简体有无来历也未见其非。为此而争,仍然是庸人自扰。
其次说事实。国民党政府曾经发起并推行汉字简化。这是不争的事实。国民党政府旋即废止简化汉字,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的简化汉字之所以能在中国大陆风行,与国民党政府的曾经发起与推行,并无任何关系,还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要追究简化汉字的责任,共产党政府责无旁贷。如果要嘉奖简化汉字的功劳,国民党政府无功可录。
不过,国民政府时代简化汉字的参与者,不少也同为共产党政府简化汉字的参与者。因有共同的参与者,经国共两党公布的简化汉字方案有相当程度的吻合。就这一点而言,国共两党在简化汉字上的关系堪称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除去如今流行的简化汉字,共产党政府还公布并推行过所谓第二批简化汉字。不过,第二批简化汉字好景不长,公布不久即遭撤销,同当年国民政府之公布与旋即撤销简化汉字的前车如出一辙,真所谓无独有偶。由此可见,国共两党在推行简化汉字上,同遭挫折,一并出尔反尔,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汉字的历史究竟是由繁趋简?还是由简趋繁?这问题最好去问绰号“苏摸棱”的苏味道,因为符合事实的答案正在摸棱两可之间。简言之,自原始文字至篆书,是由简趋繁的过程。由篆书变而至隶书,是由繁趋简的过程。由隶书变而至楷书,大致无繁简可言,细言之,也是由繁趋简的过程。由隶书衍变而生行书,由行书衍变而生草书,皆由繁趋简,无可置疑。有人以为隶、行、草,不过是书法的一体,不应视同文字的形式。其实不然。隶、揩、行、草原本都并不是书法艺术,而是实用的文字形式。在印刷术问世以前,正式的文件、书籍都是手抄本。使用的什么字体,视时代而定。比如,汉代皆为隶书,因揩、行、草尚未出现。后代奏章流行章草,书籍行楷并存。再后刻版印刷问世,楷书因其笔法中规中矩,容易就范,因而入选为标准字体。印刷书籍得以广为流传,楷书遂成为所谓“正体”。由此可见,所谓“正体”者,除实用之外,并任何他神圣不可侵犯的特质可言。
简化汉字是否有来历?但凡从行、草,或从所谓俗体或异体而来者,皆可称有来历。有来历的简体字不少,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简化字并非字字有来历。妄称字字有来历,不能增强有来历之说。恰恰相反,乃是授人以柄。换成一句通俗的话,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来历,便于同未经简化的本字发生联想。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由此而视“由来历”为优点,则未敢苟同。所谓便于联想,究竟是便于谁联想?显然是只能便于认识行书、草书、俗体、异体,以及未经简化的“正体”的人,这些人其实并不是简化汉字的服务对象,至少不是简化字的主要服务对象。在简化字教育下成长的人,有多少能够认识行书、草书、俗体、异体,以及未经简化的“正体”?即使不是屈指可数、寥若晨星,也必然如鳯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换言之,所谓优点,其实不过是海市蜃楼、水中花、镜中月。
有些简化字,其实是古文。比如“厂”与“无”。有人把“厂”字当笑话,笑其腹中空空,不事生产。其实,露怯的正是讥笑者自己,真所谓“偷鸡不着,反折一把米”。“耻”字虽然谈不上是古字,笑话“耻”无“心”,也难免不学无术、孤陋寡闻之讥。“耻”与“耳”旁作“心”者,笔画相同,换“心”为“止”,如何谈得上简化?《康熙字典》收录“耻”,视为异体。同为大陆出版的《辞源》与《辞海》,前者仅录“耳”旁作“心”;后者视“耳”旁作“心”为“耻”之异体。由此可见,“耻”字的出现与流通,与简化了不相涉。用“厂”与“耻”作为攻击简化的石头,砸的也只能是自己的脚。
“法”的正体,本是“瀳”去“草”头,在下方加上“去”。如今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人攻击“法”之为简体。“胡同”两字,本来是“街”换“圭”为“胡”与“同”。如今也好像没什么人指责“胡同”之为简体。柞里子猜想:之所以会如此,不应当是因为这些简体不是共产党政府推行的简体,而是因为如今知道这些字为简体者,少得近乎可以忽略。
举出这几个湮没无闻的简体字,目的不在再次讥讽一些人的不学无术,只不过想说明一个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所谓的简化字,将来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体”。换言之,所谓“简”与“非简”,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
既然如此,为何柞里子一向不热衷于汉字简化?
其一,简化汉字启用之时,柞里子已经脱离识字的阶段。所谓“脱离识字的阶段”,当然并不是说:柞里子无字不识。至如今搜罗汉字最全的字典,恐怕要数《康熙字典》。有谁能《康熙字典》上所有的字?恐怕无有。所谓“脱离识字的阶段”,是说相对于简化字的繁体或正体字,大多已经认识。
人难免不有成见。成见如何产生?先入为主。繁体既已先入,再看简体,就不那么顺眼,至少缺乏亲切感。料想海外华人不喜欢简体者,也大多因有如此这般的先入为主之见。
其二,柞里子不认为简化能对扫盲起多少作用。一个国家的文化普及度有多高,关键的因素是经济状况的高低,而不是文字的难易。经济愈发达,用于文化教育的资金愈多,文盲也就愈少。从简化汉字入手,远不如从发展经济入手为要。
其三,简体究竟能降低多少认字的难度,也是个疑问。如果世上只有一个汉字,无论多复杂,也无论多简单,写起来简单的容易,不容争议,认起来则并无难易可分。如果世上有两个汉字,究竟是两个都简单更容易辨认?还是两个都复杂更容易辨认?其实说不好。基本上取决于两字相象的程度,与两字本身的简单与复杂关系不大。
其四,对于弘扬文化、发展经济而言,究竟是扫盲重要?还是培养“高级知识分子”重要?柞里子以为二者不可偏废。如果二者不可偏废是对的,那么,在推广简体的同时,应当在中、高等教育中保留繁体字教育。如今的简化运动不仅没有保留繁体的意思,恰恰相反,只有废除繁体的意思。废除繁体与废除文言,加在一起,加速断送中国的传统文化。如今北京为盖新房、修新路,拆城墙、拆城门、拆四合院,听到一片抨击之声。断送繁体与文言,怎么就听不到、或不容忍抨击的声音?如果说,文言与繁体无用,难道城墙、城门与上无上水、下无下水,厕所厨房全无的大杂院有用?
其五,如今电脑愈来愈普及,用笔写字的人愈来愈少,用键盘打字的人愈来愈多。简化汉字的在书写速度上的优点渐渐趋向于零。
要言之,简化汉字的功效其实可疑,而其对传统文字的摧毁性却无可争议。衡量二者,柞里子以为得不偿失。怎么弥补?废除简体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在高中或大学增设繁体与文言教育,也许不失为亡羊补牢之良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