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46)
谈过三位不曾直接参予玄武门阴谋的人物之后,该轮到李世民的首席谋士房玄龄与杜如晦上场了。
李世民成为太子之后,命杜如晦为太子左庶子,房玄龄为太子右庶子。房玄龄跟随李世民早于杜如晦,官位却反而在杜如晦之下,以此推测,至少就玄武门政变而言,杜如晦的功劳恐在房玄龄之上。
李世民即位伊始,便以杜如晦为兵部尚书、总监东宫兵马,进爵蔡国公。看那意思是把军权以及禁卫军权都交到杜如晦的手上,可见杜如晦受信任之深。次年,杜如晦又加官检校侍中,兼任吏部尚书。检校侍中虽然只是虚衔,吏部尚书负责人事与官员的选拔,却是个替李世民把关的重任。贞观三年,杜如晦继续升迁,接替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不过,好景不常,不是失宠于李世民,是失宠于老天爷。天不假年,四年三月病逝。长子杜构袭爵,官至慈州刺史。次子杜荷尚城阳公主,好好的驸马都尉不好好地干,偏要参与太子李承乾的谋反,太子免死流放,女婿不免处斩。杜构成了反革命家属,还能有好日子过?当然不可能,流放岭南而死。杜氏一族的历史,于是而可以用“显赫一时,不二世而斩”九个字论定了。
李世民登基之前,房玄龄与杜如晦一同参赞帷幄。李世民登基之后,两人的仕途却分道扬镳,有点儿一文一武的味道。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之时,房玄龄出任中书令。中书令是决策机构的最高长官,与负责审议的侍中、负责行政的尚书令一起,构成朝廷的政治与行政核心。贞观三年,房玄龄兼任礼部尚书。与杜的礼部尚书相比,也是偏重文化的方面。四年,房玄龄接替长孙无忌为尚书左仆射,监修国史,进爵魏国公。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亲征高丽,以房玄龄为京师留守,令房玄龄得以便宜从事,不复奏请。所谓“得以便宜从事,不复奏请”,等于是给予房玄龄代理天子执政之权。给予房玄龄这么大的自由,应当是极其信任的了。也许不错,也许错。何以言之?李世民启程在道,旋即有人前往留守府声称告密。房玄龄问:告谁的密?那人道:就是你。就是我?房玄龄听了不胜惊讶之至,不敢耽搁,随即遣人护送告密者至李世民的行营。李世民听说留守遣人送告密者来,勃然大怒。令人持长刀于前,然后将告密者换来,问:告谁?那人道:房玄龄。李世民喊一声:果然!立即将告密者腰斩,然后手令责房玄龄道:如何这般不自信?再有如是者,当自行专断之!
不用仔细思量,应当就能感觉到这案子蹊跷离奇。当时李世民并没走离京城多远,告密者怎么不直接去行营找李世民?即使说告密者离京师近,离行营远,不是还有个留守副使在长安么?要告房玄龄而不找副使却直接找房玄龄,有这么傻的人么?李世民不等告密者开口,已经准备下刀斧手,难道是预知告密者要说什么?只问了一句话,立即腰斩之,与李世民多日经营出来的以民为重、绝不妄杀无辜的英明形象相去甚远,正正经经扮演一次暴君角色。为何如此?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告密者是李世民安排好送死的奴才,恐怕至死不知死之将至。如此这般的目的何在?当然是在于试探房玄龄。倘若房玄龄不曾把把告密者送往李世民的行营,擅自杀了,被腰斩处死的会是房玄龄么?极可能如是。这手法,同临终前对付李世勣的那手法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残忍狠毒。
据史册记载,李世民至少两次接受臣下的建议放宫女出宫。一放就是三千,规模之大,大得惊人。留下的会是多少?无疑更多。这么多女人,李世民搞得过来么?当然不会个个有机会得幸于上。所谓“得幸于上”,就是被皇上搞上的意思。不过,李世民搞过的女人,肯定得以百计。他不仅自己搞,高兴的时候,还赐宫女予得宠的臣下。房玄龄就是有幸受赐者之一,可惜老婆钏儿凶悍,不敢受用。岂有此理!李世民听了房玄龄的解释,不禁大笑。怎么这么不中用?你把她送进宫来,看我怎么调教她。别说那会儿钏儿已老,房玄龄自然是放心大胆让她去,即使钏儿是年方二八的小妞,李世民要见,敢不让见么?
李世民见了钏儿,正经危坐,讲述一通女人不妒就是德的大道理。岂料钏儿听了,撇嘴一笑,只当西风贯马耳。难怪房玄龄不敢,这婆娘居然如此凶悍。幸亏我早有准备。李世民早有什么准备?他大喊一声:上酒!两个花枝招展的宫女捧出一个酒壶来。
“这里是一壶毒酒,你不肯把这两个宫女领回去,就把这壶酒给我喝了!”
钏儿二话不说,双手捧起酒壶,把头一仰、嘴一张。但听得“咕咚”、“咕咚”,早把一壶毒酒喝个一干二净。喝完了,双腿一软,往后便倒。毒死了?没有。只是酸得够呛,因为壶中所盛,并非什么毒酒,不过陈年米醋而已。据说俗语“吃醋”之说,便从段故事而来。
“算你没福。嘿嘿!”李世民事后对房玄龄道,“你这女人,我都怕。”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房玄龄疾篤。其时,李世民正筹划再征高丽,房玄龄鉴于四年前征高丽之失利,上表再三劝阻。李世民最终不曾再次亲征高丽,与房玄龄的临终进谏有关否?难以断言。七月二十四,房玄龄病逝,享年七十。李世民为之废朝三日,册赠太尉。长子房遗直袭爵,次子房遗爱尚高阳公主。李治永徽四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阴谋夺取房遗直的爵位,诬告房遗直非礼高阳公主。李治叫长孙无忌负责审理此案,长孙无忌趁便搞出一个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结果,房遗爱处斩、高阳公主赐自尽,房遗直除名为庶人。所谓除名为庶人,就是革除官籍,发落为草民到意思。房家一如杜氏,不过二世而亡,真所谓无独有偶。
杜如晦与房玄林为李世民的亲信自不在话下,不过,真正能够与李世民推心置腹的,恐怕还不是杜与房,而是长孙无忌。毕竟是妻舅,又同为衙内出身。玄武门之变成功后,长孙无忌与杜如晦同为太子左庶子。李世民登基之后,长孙无忌历任左武侯大将军、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尚书左仆射、司空,封齐国公,名副其实位极人臣。然而,长孙无忌卷入的政事并不多见。当然,不多见,并不等于不见,也不等于不重要。事实上,长孙无忌在一件至关重大的事件上的影响超过任何其他人。什么事件?更换太子事件。李世民既立李承乾为太子,又宠爱魏王李泰。李承乾因谋反被废之后,当立谁为太子?李世民亲口应允立李泰为太子,当时备受李世民宠信的岑文本、刘洎也力劝李世民立李泰为继承人,却遭到长孙无忌的坚决抵制。长孙无忌的意思要立谁为太子?立他的外甥、长孙皇后之子李治。李世民左右为难,以至于想要自杀,最后还是依从了长孙无忌的意思。既立李治之后,李世民嫌其愚蠢,曾经一度又想换立吴王李恪,亦因长孙无忌的极力反对而作罢。
李世民临死之时,把李世勣支走,留在身边受托孤之命的,正是长孙无忌。李治登基伊始,对长孙无忌百般顺从,知道没这舅舅,皇袍不会加到自己身上。可是不久,李治搞上了老爷子的小老婆武则天,对这舅舅就不那么听话了。武则天要当皇后,李治做贼心虚,先征求大臣的意见。问李世勣,李世勣说:这是皇上的私事,何必问人?问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表示反对。武则天遣人给长孙无忌送礼,长孙无忌笑纳礼物,却并不改变反对的立场。既受贿而不替行贿者办事,此乃为人处世之大忌。长孙无忌不是没在勾心斗角的险恶环境中混过,怎么连这种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都忘了?想必不是忘记,只是贪财之心过重,又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武则天一个臭小妞,能耐我长孙无忌何?
可惜,长孙无忌打错了算盘。能挡得住武则天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是长孙无忌的外甥李治,并非他长孙无忌,而李治并无阻挡武则天之意。武则天当上皇后之后,凡是反对过她的,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尤其不打算放过既受贿又不帮忙的长孙无忌。显庆四年,报复长孙无忌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年,洛阳人李奉节上告太子洗马韦季方与监察御史李巢朋党为奸。什么是朋党为奸?套用一句如今的政治术语,就是搞反党小集团。负责审理这案件的人,恰好是武则天的亲信许敬宗。“恰好”两字,也许偏离事实,启用许敬宗受理此案,说不定正是武则天的意思也未可知。许敬宗大搞逼供,韦季方招架不住,自杀而未遂。许敬宗趁便把韦季方的自杀,说成畏罪自杀。畏什么罪?不是朋党为奸之罪那么简单,是与长孙无忌谋反之罪。长孙无忌自然矢口否认,无奈李治信许敬宗而不信他长孙无忌这个亲舅舅。长孙无忌起先流放黔州,随后又遭许敬宗手下逼令自杀。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虽尚长乐公主,于李治是亲上加亲,亦未能幸免于祸,除名为民,流放岭南。其馀长孙氏亲属,或杀或窜,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史册的记载,颇有诿过于许敬宗之嫌。其实,许敬宗只不过是一条枪,持枪的人当然是李治自己。李治之所以这么做,固然可能有讨好武则天的成分,想必也出于对长孙无忌干涉其私生活的忿恨。长孙无忌当年如果少点儿私心,支持李泰为太子,绝对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何以知其必不如此?首先,李泰不见得也会像李治一样,偷老爷子的小老婆。如果没有武则天当皇后一案,长孙无忌何从得罪?其次,就算李泰也搞上武则天。长孙无忌既然不是李泰的舅舅,或者就会如李世勣一样,因不便干涉而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倘如此,则祸从何来?
当年李世民指使高士廉编纂《氏族志》时,费尽心机让长孙氏名列第二。结果,长孙氏不出一世便从云端之上跌落十八层地狱。而令长孙氏破灭如此其速者,并非别人,正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所出之子。真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既谈到长孙无忌,自然想到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史书也正把这两人的传记合为一卷,如同房杜与二李。
玄武门之变成功后,高士廉与房玄龄一起被任命为太子右庶子。高士廉的功劳何在?见诸史册者有二。其一,与长孙无忌一同参与玄武门之变的密谋。其二,释放并率领囚徒前往玄武门增援。
有些论史者以为李世民握有兵权,即使不喋血玄武门,势必会起兵造反。打一场内战死的人会更多,所以,就社会稳定而言,玄武门之变乃是最佳选择。其实,当时李世民的兵权已经被罢免,接替李世民掌握兵权的是李世民的死敌李元吉。倘若李世民依然能调动军队,何须高士廉启用囚徒?
李世民即位为帝之后,任命高士廉为侍中。然而,不久就因故罢免,先下放为安州都督,不久转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因何故?黄门侍郎王珪请高士廉转奏一封密表,高士廉竟然胆敢扣下不呈。这自然令李世民极其不悦。不过,高士廉毕竟不是外人,外放不久就重新调回长安,出任吏部尚书、晋爵晋国公。十二年迁升为尚书右仆射,改封申国公。二十一年二月卒,享年七十二。
子高履行尚东阳公主,历任户部尚书、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治显庆三年,受累于长孙无忌,贬洪州都督,再贬永州刺史,死于永州贬所。虽然如此,较之长孙与房、杜,高氏堪称万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