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学时第一次接触北岛的诗, 是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他的 “路口”。 风停了 风默默地站在路口。 雾中浮起的栅栏, 打开夜晚的小门, 黑暗在用灯盏敬酒。 眼睛上的窗格子, 筛出了迷雾的白昼。 学会离别吧, 象学会以往的一切, 象学会欢乐与哀愁。 背过身去吧, 让脆弱的灯光落在肩头。 也许你想轻松地笑笑, 而网在发辫的霜花, 和夜露一起缓缓地流。 以前偶尔读了些唐诗宋词, 星星诗刊。 读过一些 “西去列车的窗口,大西北月上中天的时候” 那种豪情满怀, 啷啷上口的东西。 读这首诗, 感到脑震荡。 从来没有看到这样写诗的。弯来拐去, 朦朦胧胧。 离愁别恨, 绵绵不绝, 尽在不言之中。 古人写诗讲究诗眼(动词)。 一首诗, 有一个好的诗眼, 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而北岛的诗, 似乎到处都是诗眼, “站”在路口, “浮“起的栅栏, “筛”出白昼, “网”住霜花。 特别喜欢这两句: “眼睛上的窗格子, 筛出了迷雾的白昼。” 现在而今眼目下, 所看到的天亮描写, 不外乎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或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大公鸡叫了,大母鸡还在睡觉。 而北岛, 先写一夜不眠的眼睛, 然后是眼睛映出窗格子。从窗格子联想到筛子, 然后用筛子把天亮筛出来。 “而网在发辫的霜花,和夜露一起缓缓地流。” 读着这两句,我好像看到一滴墨水,滴在半湿的夹江宣纸上。淡淡的墨痕,和着愁绪,无声无息地向四周蔓延。让我想起一首不知谁写的诗:“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 也许朦胧诗古已有之。 6.4期间, 食堂外学生的大字报栏, 贴满了北岛的诗 “回答”的最后一段。 ……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有些是用钢笔抄的小字。 下班以后去看这些大字报小字报。 天色朦朦, 我凑得很近, 仔细辨读那些本来就熟悉的诗句。 我心中涌动着希望的暖流, 然而又本能地感到, 这将又是一次命中注定, 历史转折关头的悲剧。 读着读着, 眼睛不禁湿润。 五千年专制, 王朝兴废, 血流成河。四十年党国, 全民专政, 专政全民。 星光明灭, 是明天黎明的先兆, 还是亿万年前破灭的梦想? 6.4以后, 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 唯有读书解闷。 再读《山坳上的中国》, 读孟德斯鳩 《論权与法的精神》。 读得更多的, 还是北岛的诗。 一切 “……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这回声到底有多长? 宣告—献给遇罗克 “……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做一个人也不容易。 6.4以后, 多少昨天还在街头慷慨激昂的人, 今天又在兴高采烈的排练, 演出大合唱: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坦克和冲锋枪剥夺了我们说话的权利, 我们又匆匆出卖了我们沉默的权利。 红帆船 “…… 在黎明的沙滩 当浪花从睫毛上退落时 后面的海水却茫茫无边” 我的眼睛干枯, 望不见一点红帆船的影子。 当时被学院查了一阵, 也没有多大麻烦。 懒得去申请什么科研基金。 觉得这么作, 就象是当了汉奸。 无所事事, 儿子不久出生, 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儿子身上。 儿子开始学走路时, 我牵着他的小手, 一边走, 一边朗诵北岛的诗: 走吧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 念了一两年. 到后来, 我一说上句, 小家伙就能接下句。 走吧, 路呵路, 飘满了红罂粟。 出国以后, 一次所在大学的International Office 给老中们发了个Email, 说要给一个Office命名, 让大家推荐一个中国诗人。 我送个email去推荐北岛, 对方回email说不知道北岛是谁。 我把北岛介绍了一下。 并把他的诗, “宣告—献给遇罗克”中的几句写上。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我告诉对方, 6.4的时候, 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们, 就坐在写着这几句诗的巨大横幅下面。 后来是李白中选。 北岛一次来作诗朗诵。 我满怀激动崇敬的心情, 去瞻仰大师。 北岛戴副眼镜, 尖下巴, 穿一件好象是国内产的青年服, 典型的老访派头。 他显得比较紧张。 朗诵他自己的诗作时, 腔调干瘪, 没有抑杨顿挫, 没有情感起伏。 他似乎在盼着赶快读完。 倒是那个用英文朗诵的老美, 活跃诙谐, 引起一阵阵笑声。 我不觉有点失望。 又想, 诗人会写, 不一定会朗诵, 会表演。 曾经读过一篇讲舒婷的小文, 说她不愿意出头露面。 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吧。 朗诵结束, 我挤上去, 想握一握大诗人的手。 隔着前面一个人, 我一边把手使劲伸长, 一边高叫: 北岛先生, 我是你的崇拜者。 大诗人看着我, 似乎拘谨地笑了笑, 也不理我伸的老长的手。 北岛同志, 明明白白我的心, 被你伤了真感情。 后来和一个朋友聊天时, 讲了这段经历。 他说他也曾经见过几个名人, 同样感到失望。 也许名人的诗歌, 名人的作品给人们的印象, 与他们本身的形象, 是两回事。 对这些名人, 还是不见为好, 以免被他们真实的世俗面孔, 破坏了他们的作品留下的高雅形象。 图书馆里有几本北岛出国后的诗集。 借来翻了一阵, 读不下去。 觉得诗人好像是坐在他的小书房里, 盯着后院的几块石头, 几棵树, 搜肠刮肚, 雕琢词句。 也许他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激情, 已经离开了促使他产生灵感的环境。 也许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我, 再也没有激情被他的诗感动。 也没有时间, 情绪去欣赏他新的作品。 没有激情, 文字再精巧的诗歌, 只是一片干面包。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 在后现代社会, 诗歌已经死亡。 谁有时间去细细品尝, 回味藏在字词句后面的意思? 今天的人们, 读什么都是一目十行。 更多的时候, 匆匆扫一下摘要, 很少把一篇文章从头读到尾, 又怎么可能把一首诗翻来覆去地咀嚼? 有人说: 写诗是年轻人的事。 北岛老矣, 尚能诗否? 北岛2001年回国为父奔丧。曹长青在《开放》2003年3月号有一篇抨击北岛的文章, 其中几段讲到他2001年回国后的若干行为, 抄两段在下: “北岛和徐刚一样,回到北京不久,就在官方《读书》杂志(2002年5月号)发表了题为“纽约变奏”的文章抨击美国。纽约在北岛的眼里,“黑鸟盘旋,好一副末日景象”;第一次坐地铁,“我差点儿被尿骚味熏晕了过去”, 并借用别人的口说,“纽约变了,以前纽约人是不谈钱的,如今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真正的纽约人拒绝温情,都是冷酷生活的证人。” 纽约在这位“诗人”笔下,完全是个地狱。北岛在文中每次引用不具名的出租司机的话,都是大骂美国。土耳其的司机说“他恨纽约,他咬牙切齿地说﹕纽约是地狱。” 而对没有骂美国的塞尔维亚司机,北岛则描述说,“他两眼发直,脸上既焦虑又得意,准是有 种深入敌后的感觉——直插美帝国主义的心脏。” 纽约唯一让北岛感到满意的是,他遇到了原和他一起在北京办星星画展的一位画家,这位画家“有俩老婆,不久又 生了俩闺女,年纪相差没几天。” 读了此文, 感到偶像破灭。 想当年北岛, 还有其他一些风云人物, 在国内何等英勇。 到国外混了几年十几年后, 锐气尽销。 也许他们不怕迫害, 但是他们耐不住寂寞。 老曹说话, 向来不沾谱。 我希望老曹这一次, 和以往一样是打胡乱说。 后来, 不见北岛发表诗歌, 散文出了不少。 娓娓道来, 北岛不再朦胧。 北岛和你我一样, 有血有肉, 要吃要喝, 要拉屎撒尿。 读他的散文, 比读他后来发表的诗, 轻松愉快得多。 然而又感到困惑, 这就是我所崇拜的北岛吗? 就靠这样的散文, 北岛能成为北岛吗? 再后来,就忘了北岛。 再再后来,读到北岛到纽约演讲,年轻人排着长队等他的签字。 北岛就是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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