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門特即師傅，英文mentor之音譯也。我作為軟件程序員在芝加哥一家較大的通訊公司工作了多年，最大收穫莫過於我的第一個門特給我的幫助和影響。我那時正對人生的信仰感到困惑，身心都很有些疲憊。以前所篤信的“辯證唯物”已顯然有些過時。在大致了解了各種宗教的簡單教義後，我以為老子之道最合我意。很快地，我發現我的門特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道家人的性格，所以我背後就戲稱他為“老道”了。

　　老道其實比我還要年輕些，戴一副很不起眼的眼鏡，看上去很健康、和藹與自信。他的頭髮是淡棕色，往後攏住紮起一個短短的馬尾巴，顯得有個性而又並不張揚。我進公司所做的第一個項目，就是由他做我們三個新雇員的技術門特同時兼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後來我發現，實際上以老道的才能，即使我們三人不做任何貢獻，他自己一人完全可以輕易地完成這個項目。他每天大概只需要兩三個小時就可以做完他的本分工作，但他又不是一個悠閒的人。其實老道每天都很忙，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幫助同事解答技術上的疑難。有時問他問題的人會在他的辦公室排隊。遇到這種情況，老道就會趁空打道回家，然後從家裡工作。他後來告訴我，用email和電話幫助大家的效率會高些。他從不拒絕幫助別人。

　　老道的技術無疑是一流的，我後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好的程序員。他是如此的聰明，以至於我覺得要是他去做什麼科學研究的話，一定可以獲得諾貝爾獎。但與很多聰明人不同的是，他似乎又是不以自己的聰明為然的人。除了自己的本份工作和幫助他人外，他居然還有閒情和時間寫了一個很複雜的測試工具。我們本來用的是一個商業軟件，花了不少的錢，還需要專門的培訓，成本相當高。老道嫌這個工具太瑣碎而且速度太慢，所以乾脆自己寫了一個來代替。

　　老道言語不多，總是顯得平淡而快樂，頗有些“大辯若訥”的樣子。他講話的時候大多是在回答別人的問題。我問他，你很在乎你的工作嗎？他說我只是喜歡，工作對我並不重要。我有點懷疑他的話。但後來我理解了他的意思。我們有一個項目，已經兩次錯過計劃的驗收日期。經理威脅說，如果再不能按期完成，他將剃光頭給大家看。老道是這個項目的骨幹程序員。但他似乎並不在乎經理是否要剃光頭，照例要和家人去度兩個星期的假。後來經理真的剃了光頭。老道似乎只在乎自己盡了該盡之力，並不需要特意討好誰。

　　還有一次，我們的項目需要派一個人到英國去工作幾個月。老道似乎很想去，大概覺得經理也會派他去，自己辦好了護照。但後來是另一位同事被派去了。對此老道只是笑着對我提起，看來我的護照是白辦了。我曾問他是否考慮過做經理，他淡然地說沒有那個興趣。

　　我對老道越發好奇，想知道他的聰明和與世無爭是天生的呢，還是父母有意培養的結果，或許是來自對某種宗教信仰的虔誠。結果我的發現使我大為驚訝。他說他的祖先從挪威移民到美國的明尼蘇達州，祖祖輩輩一直在那裡經營農場。他從小在農場長大，是第一代離開家族的農場而到外面闖世界的。我因為在國內當過知青，自然很有興趣想知道美國農民的生活。據老道講，作為農場主，他父母的收入並不比程序員高。他說他父母看得最多的電視頻道就是天氣預報，有時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我曾經單請老道一家來我家做過客。他有一位賢惠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我說有機會很想去他父母的農場看看，他很高興地答應了。

　　有一天老道跟我說他要辭職了。我感到很突然，因為之前沒有一點預兆。其實他早就有自己的打算了。原因很簡單，他想回明尼蘇達在離他父母比較近的地方工作。我知道他有一個妹妹，也不在父母身邊。很顯然，老道還是一個中國人觀念中的孝子。我的經理一向對人友善，唯有對老道的辭職表現出了少有的不理解和極度不滿。在歡送老道的晚會上，經理不做任何發言，既不對老道的貢獻表示感謝，也沒有對他的任何祝福。第二天，我問老道，昨晚經理怎麼會這樣。他淡淡一笑，說經理盡了最大的努力想挽留他，但他不得不走，所以經理有些生氣。實際上，老道去了明尼蘇達以後，很快又被返聘為我們組的兼職顧問程序員，從明尼蘇達為我們組工作。

　　我在歡送老道的小組會上開玩笑說，老道雖然對我們公司很重要，不過他的辭職大概還不至於影響到我公司的股票價格。我在會上還念了一首我寫給他的詩，中文大意是：

　　他工作並不努力
　　但他把工作做得很好

　　他沉默寡言
　　但解人疑難時口才很好

　　他既不禱告也不修道
　　他的聰明善良與生俱來自然很好

　　在老道大約辭職一年以後，他來芝加哥出差時，我們原小組的同事一起去一家飯店聚餐。他還是老樣子，健康、和藹與自信。人事滄桑，我終於沒能去老道父母的農場看看，後來連聯繫也幾乎沒有了。我想，不論老道在哪裡，為誰工作，他都會是最好的雇員。他從未教過我什麼做人的道理，但我覺得他就是老子“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一個典範。

（若退／2008年3月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