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海心接着道:“这件事出在我妹妹忆梅身上。原来工人们在施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从没收录入目的古书。我妹妹从小就极爱读书,听说发现了世人从没见过的古籍,就偷偷跑到楼里去看,那天正好是清明节,工人们都放了假,她一个人进去了半天,回来就发起了高烧,一连三天昏迷不醒,连何大夫都以为她不行了,叫把后事都准备了。谁知道,到了第三天头上,她忽然就清醒了过来,人虽然虚弱,病却不治而愈了。我妹妹素来身体强壮,这回病得实在奇怪,好得也实在蹊跷。老人们说起来,都说她是中了邪,又说藏书楼里或许有不详的物事。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家父本来是极宠爱她的,经过这么一闹,他也无心修理藏书楼了,只教人把门窗都封了起来,等以后再说。谁知这一等就等了四年。直到去年,家父升了山西巡抚,才觉得李园实在破落得不成样子,便命我亲自监工把藏书楼,冷香小筑,知春亭和沧浪馆都重修了,也只用了半年就完工了。”
李兆鸣像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眼睛望着窗外的大海,吸着烟默默无言。杨正非倒是终于想起了手里的酒杯,端起来猛喝了一大口,方问道:“我最后一次看见忆梅是五年前了,她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呢。她现在还住在冷香小筑么?”说完,脸不知为什么有点红了。
杨正非勉力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黄昏的阳光从船舱西墙小窗进来,直射在他的脸上,特别刺眼。他既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从餐厅回到船舱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头疼欲裂,焦渴难忍。
又闭了一会眼,他听到床侧的椅子被轻轻拉到一边,燥热的脸上顿时清凉了许多,再睁开眼睛,原来对面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只装满了凉开水的玻璃杯伸到了面前。杨正非一把抢过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喉间无比舒畅,忙问:“兆鸣,还有吗?”
他边慢慢喝着第二杯水,边打量着李兆鸣。他仍然穿着早晨那身纯白衬衫和象牙色西裤,头发纹丝不乱,猜得出,李兆鸣在他酩酊大醉期间,一定是坐在床边的小书桌前,翻译他那本永远也翻译不完的《机械工程学》来着。
看到杨正非不可思议的表情,李兆鸣慢慢点上一支烟,笑了笑说:“正非好睡呀。现在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杨正非用右手托着不断跳动的太阳穴,也自嘲地笑了:“看来竹叶青真是对你的胃口了,我看你喝了快一斤还一点事都没有啊。”
“乐极生悲呀。我和龙兄把船上仅有的两坛竹叶青都喝光了,在回到中国之前只好用别的酒对付了。“
“你们…你们把我送回仓里,又接着喝去了?”
李兆鸣吐了一口烟,笑而不答。
“兆鸣,小心点。酒后吐真言啊。”
“所以我才急着把你送回来。你何时见我喝醉过?”
杨正非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道:“兆鸣,你真打算住在李园吗?”
李兆鸣却还是淡淡的:“为什么不?上头不是让我们想办法接近龙海心和他父亲,山西巡抚大人吗?我们两个人单独喝酒的时候,龙海心又提起让我顺便当他的英文教习,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
一片阴云掠过杨正非明朗的脸颊。“我是说,这样可能会给我们的行动增加风险。”
“你没有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会怀疑巡抚大人的宅邸里住着革命党呢?”
杨正非把玻璃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走到脸盆前往头上和脸上撩着水。
“我看哪,你是惦记着龙海心的妹妹龙小姐吧。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五年前,她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但听说几年之间就出落成了太原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又是巡抚的女儿,所以千挑万选也还没找着乘龙快婿呢。”
李兆鸣掐灭了手里的香烟,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这是不打自招吧。我是听龙海心自己说他有个未出阁的妹妹,但并不知她年庚几何,容貌妍媸。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分明是你自己想着她,又拉上我作什么?”
杨正非不置可否地笑笑,脸上却多了几分不自在的神色:“兆鸣,我真希望我们不是被派去山西执行任务。”
“没有人脉,怎么开展活动?”李兆鸣边说边从衣架上摘下象牙色的西装外套。“正非,不要自寻烦恼了。别忘了,我不是山西人。走,到甲板上透透气,再看看龙兄的酒醒了没有。”
1910九月,太原城内,山西巡抚龙永图祖宅李园。
龙永图的独生女儿忆梅夏天去了青岛姨妈家,前一天晚上掌灯时分才回到李园,早晨便起迟了,待去见父亲和哥哥时,两人都已各自上了衙门。还是龙永图记挂着独生女儿,下午特意提早回了家,命丫鬟把忆梅叫到他居住的凝曦轩。父女久别重逢,十分高兴,忆梅呈上亲戚们托她带来的礼品,父女两人一直聊到晚饭时分,就有龙海心的丫头来请小姐,说是少爷今晚在沧浪馆设下便宴给她接风,还请下了唐小姐,唐小姐的表哥杨少爷,另外还有少爷的好友,一位李先生。龙永图知道忆梅回家后还没见过哥哥,便向她笑道:“你哥哥既摆下了酒请你,你就快去吧。我晚饭和门客们一起吃就是了。”又想了想道:“你哥哥从欧洲回来时孝敬了我一个大水晶花瓶,说是从法国买来的,摆在我这老朽屋里也是糟蹋了,你拿了去罢。西边窗户底下的白菊花前两天才开了,你去看看,若是喜欢,就让馨儿帮你剪上几枝拿回去插瓶。”
龙忆梅谢过了父亲,命馨儿取了竹剪子,同着她和檀烟到凝曦轩西窗下一看,果然一溜十几盆白菊都开了水晶球一般的花朵,便仔细挑选了数枝剪下,在那个法国水晶花瓶里插好。方要走时,见自己的丫鬟檀烟和馨儿仍在一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知道她们倆就像自己和唐韵秋一样,是自小的朋友,如今檀烟跟着她上了青岛几个月,两人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想了想,便让檀烟先留下,过上半个时辰再上沧浪馆找她;又见那个水晶花瓶玲珑剔透,实在爱不释手,便不让檀烟拿,自己抱了向沧浪馆去了。
龙忆梅在沉碧池边的甬路上边走边欣赏着李园初秋傍晚的风景,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哥哥和韵秋,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一时又想到方才摘菊花时馨儿和檀烟嘀咕的一些话,她依稀听出今晚同席的李先生是杨正非的同学,和哥哥在回国的船上遇见的,现在李园暂住。依龙海心的脾气,这本算不得什么稀奇事,然而看到馨儿和檀烟兴致勃勃的样子,忆梅不问便知,这李先生若非一个极清俊的男子,则必是一个丑八怪,二者必居其一。
这么想着,龙忆梅便转过了沧浪馆后的假山,看到沉碧池前的沧浪馆果然刚刚修缮过,墙壁粉刷一新,房顶上的碧色琉璃瓦也是新换的。忽然,水阁内一阵优美的钢琴声穿林过水而来,龙忆梅顿时愣住了。她知道去年龙海心过生日时有人送了一架钢琴,就摆在沧浪馆,但家里并没有一个人会弹的。
沧浪馆的隔扇门是开着的,那一架巨大的钢琴就摆在屋子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弹钢琴的男子深深沉浸在音乐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站在隔扇门口,龙忆梅怀抱着花瓶屏住了呼吸。修长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挺拔而略显纤瘦的腰身,优雅放松却又蕴藏着力量的坐姿,这个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熟悉。熟悉得像是在梦里。
一曲弹完,弹琴的男子仿佛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便从琴凳上站起来,转身望向她这边。
“嘭”地一声,龙忆梅怀里的大水晶花瓶掉落在新铺的水磨青砖地上,碎成了千片万片,她却什么也没听见。对面的男子也愣住了,本来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有一瞬间完全失去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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