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个让人无法琢磨的季节,用老队长的话是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都来了。
往年的双抢前夕,大多雨水充沛,但今年却是个例外。
那天晚上众乡邻跪救周昌久感动了上天,流了一夜的泪,也许上苍的泪泉也枯竭了,心瓣也空了,随后的二十多天,白花花的太阳便将满地的赤热和尘埃碾来赶去,硬生生地要榨取所有生物的最后一滴水分,将大枫树下的香灰和八汊湖里的那份肮脏和恶臭尽兴挥洒在罗家大屋的每一个角落。
老伴将稀饭推到老队长面前,自己却没有去盛,抓起一把扇子呼呼地抡上了。“大清早就怎么热。”老伴一边扇一边用手抖落着身上的汗衫,见老队长怔怔地坐在那,脸上挂满汗水,便用扇子朝他使劲地抡了两下,又忍不住给自己扇起来,“扇子在那,自个儿扇去。”
老队长也觉得挺不过去了,右手抓起板凳上的扇子。
“这预报(天气预报)灵不灵啊,天天呐喊着下雨,这庄稼都快没了还没见下。真是!那稻子正灌浆呢,这要是没水……”
“没水又能怎么样?”老队长推开眼前的稀饭,“把茶拿来!”
老伴放下扇子,从房里给他端出了晚上的凉茶,老队长接过,咕噜咕噜灌了饱,嘘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那塘也没人挑了,渠也没人修了,你指望天上能掉馅饼?”老队长用扇子拍拍桌子,“能够享福这些年该知足了。你看看,现在哪口塘能有一尺深?哪条沟还能淌水?”
“这稻子今年又不知要减多少。”
“减就减,能有什么办法?!”老队长抓起缸子,发觉里面已没有了茶水,便向老伴晃了晃,“这年头,粮食比狗屎还贱。”
“那,那也不能买粮食吃吧。”老伴拿起水瓶,将他的缸子倒满。
“买粮食吃?再不下雨,水都没得喝了。”
老队长所说的水都没得喝,是指下屋那些没有水井的人家,池塘干了,河水又不能吃,他们就只能靠在干涸的池塘中间挖眼土井,来保证日常的饮用水。照目前的情景再持续三五天的话,只怕连那土井也就渗不出水来了。
“电视里天天喊抗旱救灾,政府也不管管帮帮我们了?”
“管?能管过来?哪儿不都一样?”老队长端起水杯,吹了吹,呷了一口。
“稀饭都快凉了,吃了吧,待会儿肚子又饿了。”老伴嘱咐。
“这天……”老队长皱起眉头望着门外,“怕还没有雨。”
“那也说不准,要是暴雨,说来可不就来了。”
“你是寻思像人撒尿?真是的。”
“咯咯咯。”老伴笑了,“我只是说说,嗳,程敬妈好点了吧?我要不要去看一下。”
“没大事了,巧珍会照顾的,就是中了暑。”
“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那稻子枯就枯了,还拿瓢去舀水浇,我看是越老越糊涂了。这么热的天。”老伴埋怨,“要不是周敏他们撞上,不又丢了一条命……唉,他们家今年……”老伴突然压低嗓门,“他们家今年是不是招上什么了?”
“你那嘴……”老队长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抓起稀饭,“你能眼看着到手的庄稼丢了?他们家的情况她自己不清楚?
“今年年头对罗家大屋真不利。”老伴是想说都是大枫树害的,但或许是对大枫树的敬畏,她闭了口。
“周敏考得怎样?”老队长三两口喝下那碗稀饭后,一推碗筷问。
“还有几天才能知道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那孩子从小学习就好。”
“他要考上就考上了,罗思和颖颖可千万别考上。”老队长摇着蒲扇道。
“你这话可就怪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考上?我听说他们学习可一点不比罗敏差。”
“不差有什么用?一万好几千的学费他们两家谁家也拿不出来!到时候还不是父母亲去四处磕头作揖借钱。能不能借到还两说呢。”
“我们家老二幸喜不是现在读的大学,要不我看你也供不起,也没有地方去借。”
“……”老队长突然用扇子向老伴招招,“我问你……”
老伴有点受宠若惊,忙凑上前,“么事?”
“怎么这年头人越活越累得慌?”
“八十岁老头砍茅蒿,一日不死一日要烧。能不累?”
“我不是说这个!”老队长没好气地打断老伴。
沉静的屋里,那份灸热便体会得更加清晰,浑身上下成了水渠。
“把电扇拿出来。”
老伴便起身进房,将落地扇搬出来,插上电。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还是这东西管用。”老伴带着笑。
老队长未置可否,只是俩人心里都明白,要不了半个小时,那风也会一阵阵火辣辣地炙人。
“你没上爱珍家去过吧?”嘴里叼上烟,耳朵里只有电扇嗡嗡的声音,老队长觉出了沉闷。
“没有事上她家去干嘛?”老伴表现出一种不屑。
“听人说,刘大福那狗日的要讹了她三十多万。”
“三十多万?乖乖,刘大福怎么就要讹她呢?”老伴这回来了精神,虽说她很是瞧不起那一家子,但三十万绝对不是小数目;而关键是现在她们家只剩下孤儿寡母的。
“刘大福也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张借据,说是罗贻强借他的。”
“真的,假的?”
“谁知道。反正俩个大孬子说要将一个塑料厂抵给他。”
老队长说的俩孬子,指的就是程爱珍和她的女儿。
“哎,也没有一个明白人帮帮她。就菊花明白点还跑了。这娘俩……”见有人诈她三十多万,老伴又涌显起她的怜悯之心。
“你寻思菊花能跟她的孬儿子过一生?要不是罗贻强借钱给她,她能嫁给他那个孬子儿子?”
“那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呀?”老伴心生埋怨。
“你也去吃点饭吧,别净操别人的心。”
心情躁动的自然远非老队长一家。
周昌久此时就蹙着眉头,躺在落地扇下的躺椅里沉思。
十几年自己精心构筑的大厦,在那个电点闪雷鸣的雨夜,一下坍塌殆尽。
两鬓染上苍白,额上皱纹纵横,目光黯然,胡须滋生。一个具有英雄情结,侠义情怀的人,他的心应该永远年轻蓬勃而有朝气。但周昌久明显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渐渐萎缩。
他不是畏惧于那副手铐,不是绝望于那份高压,而是来自他内心那份英雄情结的崩溃。
罗庆老人那缓缓屈下的双膝,玉兰老队长众乡亲毫不犹豫跪下去的神情,那个雷鸣电闪的墨黑雨夜将在他的灵魂上打上终身带着极端扭曲的烙印,将直接标志着一个英雄时代的终结!
一个时时奢望像泰米斯(themis)那样手持正义之剑来捍卫道德和正义的,可最终却是靠那些他认为需要他去奔走呼号,主持道义的老弱妇幼,用一双膝盖和全部的人格尊严将他救赎。
连自身都不能保护的人,是没有力量去为正义和道德鸣锣开道,揭竿而行的。
他还能干什么?为自己,为乡亲们。
罗谋贵在他不大的堂厅里已经转了十几圈,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十五岁的女儿罗婷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稀饭轻声道:“爸爸,吃了吧。”
“吃你的!”罗谋贵大声斥责。但到底没有再转圈,一屁股就着身边的板凳坐下了。
“这个臭婆娘,回来老子打死她!”他用手重重擂了一下桌面,那碗筷便跟着跳了一下。
罗谋贵在家排行老二,五十边近,生得虎背熊腰,走路说话都有股气宇轩然的样子。但谋贵脾气火爆,一句话不顺耳便会拳脚相向,即使是老父老母也不放过,更别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全不象他的老大罗谋富,人长得魁梧,又会过日子又会心痛老婆孩子;也不象他的弟弟谋喜,对老人端茶送水百依百顺。所以,在分养时,老人便毫不犹豫地选了老小。这便成了罗谋贵的一块心病——他认为二老瞧不起自己,三兄弟就他一个人还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间破瓦房里。这也是他自认为矮人一截的理由。其实罗谋贵的理由还有很多。
罗家大屋很少有跟罗谋贵往来的,不为别的就为他那翻脸不认人的火爆脾气。
罗谋贵当然也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他也期望能通过一家人的努力,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不济也得将祖上的三间破房换成二层小楼——哪怕是极其简陋的那种。
但事实却使他不得不哀叹,“没有一个争气的。”
罗谋贵说的“不争气”,并不仅仅只是经济上的寡劣。
年轻时的罗谋贵是个铜匠。给人换个锅底,打个铝瓢,补个脸盆什么的。罗谋贵到如今还后悔当初怎么就听了父母的话,学了这么个讨饭的手艺;整天挑着大挑子走街串巷,挣的钱还不够填饱肚子,到最后竟然连老婆都讨不着。
合当罗谋贵命占桃花。一次寄宿在玉华的家中,一眼便被玉华的容貌迷住了;于是他借口周围有生意,和玉华父母商量,想在玉华家多呆些日子。
玉华父母拿出山里人特有的赤诚,一口应允。
其后的几天,罗谋贵调集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将家乡的繁华和家里的富有吹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有说成是人间仙境了,再加上他的翩翩仪表,一时间,罗谋贵俨然就是白马王子的化身。
一个寂静的夜晚,玉华瞒着家人,毅然跟着罗谋贵从江南的小山沟里回到了罗家大屋。
但她没有看到她所期望的一切,现实和期望竟是天壤之别。她面对的只是贫瘠的小山村,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鸟语花香,有的只是横七竖八的建筑,——几间东倒西歪的破瓦房。
后悔已然晚矣,争吵和战争便成了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即至儿女落地,玉华也曾告诫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罗谋贵也想和妻子一起把这个家搞好,怎奈他们的生活境况却是每况日下。
再也没有人去找罗谋贵打个铝勺修个脸盆什么的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正一步步将他这个行业慢慢推进了历史的坟墓。
除了偶尔打点小工,他们便不得不面对清贫而又困惑地岁月。
儿子大了,大了的儿子没有给罗谋贵夫妇带来丝毫的欣喜。
辍学的儿子除了游手好闲,便是学会了夜晚的营生,专门干些偷偷鸡摸狗的勾当。人家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尽挑近处的搂。每每是晚上偷了,白天人家就径直找上门来。
罗谋贵只能跟在后面陪尽了小心。
皮带和棍棒已然远远失去了它的威慑力量。皮带和棍棒下的儿子不是讨饶而是叫嚣,“你有种就把老子的腿打断!”他不是没有那份胆量,而是下不了那个手。但他也不能听任儿子如此胡作非为,让他颜面扫尽。
在妻子玉华带着女儿罗婷回江南娘家拜年时,他将睡梦中的儿子五花大绑,推进了派出所。
罗谋源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对他那种大义灭亲的欢呼,他听到最多的便是,“你怎么那么狠心,小孩子哪能没一点毛病,就是儿子不好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啊。虎毒尚不食子,哪有做父亲把自己的儿子往死路上送的!”
而妻子更是对他哭喊叫骂不依不饶。
他没有从想象的大义中挣脱出来,却又遭受着亲情的阉割。
这一点他没有想到,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跑了。
儿子本来判了两年,再有半年就可以出狱了。但半个月前,他却趁着一次集体劳动,偷偷溜了。
“这个狗日的!”罗谋贵心中可谓五味陈杂。
玉华的担心却有着更为具体的内容——儿子是否饿着,在哪里睡觉,千万别碰着什么坏人,别再去干那些坏事。
昨天晚上他们因为儿子的事,又掀起了波澜,罗谋贵再一次诉诸武力。
但这次玉华却没有和他配合,屈辱而妥协地将这场战争延续下去,而是转身而去。
罗婷跟着追出门时,罗谋贵还象一个得胜的将军高声厉喝,
“让她走,看她能走到哪里去!”
“这个臭婆娘,回来老子打死她!”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明白,那个臭婆娘能不能回来也只有天知道。
“快给我钱,快点!”从门外闯进一个黑影,“啪”地一下,反手将门关上。
“你……!”
罗谋贵和女儿罗婷齐声惊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