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男人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将林芳吓了一跳,这才想到开票桌上不光有着纸笔算盘,尚有一部红色的电话机。
她看了一眼大厅,空荡荡的。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六点。她伸了个懒腰。
坐了半天的开票桌,林芳感到并不怎么轻松。开票桌本身就象一座孤岛将林芳和那些嬉笑打闹的姐妹隔开;廖几的食客,富裕的时间,以及初离亲人的凄怀,早晨那段小小地不愉快,均使林芳平添了一种感伤、怅然。
电话铃却执拗地响个不停。
“喂,是不是我的?”有个姑娘在伙房中冲林芳喂了一声。
那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姑娘,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一排曲曲的刘海卷在丰满细腻的脸宠上,马尾发似纺锤般坠着;一只娇艳的粉红手绢花朵般铆焊在马尾上。
林芳没有回答,伸手摘下话筒。伙房里的姐妹笑了——当然,她们并非是取笑林芳。
“喂,我叫介椿,别弄错了。有就招呼一声。”姑娘并不害羞,大大咧咧地。
“找谁?”林芳问。
电话是个男人打的。
“嘿嘿,是不是会计阁下?”男子有点油腔滑调,但他并不知道对方并非“会计阁下”;显然,他对服务部非常了解。
“对不起,我不是!”林芳对着话筒冷冷回道——她对老会计确无好感——正准备放下。
“嗳——”一声尖嗳阻止了林芳的下放动作。
林芳想不到这个小巧鼻梁上架一副园园厚厚镜片,两根麻雀辫使得玲珑剔透的面孔永远注满娇柔多情的姑娘,开起口来竟也如此无状,不由横了她一眼。
话筒里又传来那个油腔。
“对不起,小姐。请喊谢玲。”
“喂,是不是我那位?”戴眼镜姑娘神态中不无眷恋,“告诉他,马上就去。”她从伙房探出身来,双手沾满了面粉,但她还是用小指利索地顶一下微微松下的眼镜。
“你是谢玲?”林芳当然知道谢玲是谁,但戴眼镜姑娘的无状使她愤然。
戴眼镜姑娘一伸舌头,嘻嘻一乐,算是抱歉。缩回身。
“谢玲!”
“女的?”
正在洗菜的谢玲听林芳说是有人找她,浑身不由一震;她不由自嘲地摇摇头,直起腰,一略刘海进了餐厅。
“女的?”她又问。
“男的。”林芳将话筒递过去。
“是…吗?”见林芳并非玩笑,谢玲眼睁得虎园,射出异彩,夺过话筒。
“喂……”语音中竟有着颤动。
林芳将坐椅向后拉了一把,鼻中含糊不清地哼了一下——仅仅因为对方是个男的,就值得如此激动?!
“是谢玲?”话筒里传来男子温柔宽厚的话语。
“…是。”谢玲的心似乎要跃出胸腔,血直往脸上涌,额上已细细地渗出汗,话在口里酝酿了好几次才颤巍巍地答出一个“是”字。
林芳悠闲地抱起双臂,将眼睛移向窗外的街上。
“小谢,是我呀。”听筒那边的男子已兴奋了,“你听不出?”
“这?”谢玲实在听不出。除了自己的亲戚邻居,几乎还没有一个男人对她如此亲热恭敬,还没有一个男人跟她好好说上一句话,更别说专门打电话找她。想想,这一切,全因为自己有着那份缺陷——驼背。
二十五岁的姑娘,父母为她操碎了心。可……
“小谢,下班后有时间吗?”男子低低地,极似怕有第三者听见。
“哦。”谢玲确乎窒息了,仿佛致身于六月的娇阳之下,抓话筒的手已然湿漉漉的;她左右瞧了又瞧——没有人注意她,只有林芳……但她的眼睛却落在窗外。“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看电影。晚上七点钟,行吗?哦,我在影剧院门口等你,七点钟。”
“那……”
“别担心,你早已印在我的心中了,再见!”
“咔嚓!”那边已放下电话。
谢玲晕晕的。
他是谁?
她终于想起没有问问他是谁。
“哟,怎么啦?是谁打给你的?”不知是谁喊,但似乎都有一种格调——大惊小怪,“别不是医院打来的吧。”
姑娘们嗤嗤地笑。
“朋…朋友。”谢玲忙放下话筒,折回伙房。
“朋友?!”连聘来掌勺的师傅亦吃惊不小。
这可是一大奇闻。相貌猥琐的谢玲竟然处上了朋友且神不知鬼不觉,好家伙!
不过,她们在一阵惊奇之后,马上便明白下步该干什么。
“该死的,为何不早说?”介椿眉飞色舞,象是自己处了对象,捅了谢玲一下。
谢玲脸一红。
“说说,哪单位的。可帅?”戴眼镜姑娘甩着俩手面粉,肘肘蹲身继续洗菜的谢玲,查起户口。
“说说。”几个姐妹一齐拢来。
“这……”谢玲嘬嘬地。
林芳支着耳朵,眼仍放在窗外——这确是个十分有趣的问题。
“什么这那,快说说。”
说说?有那么简单?只可怜谢玲在“大喜”之中竟对心中的他一无所知,说出来未免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说…姐妹们是决不会轻易“饶恕”她的。
“一…般。”她轻轻地,唯恐林芳听见——这也太丢人了。但她已欲罢不能。
“一般?!”姐妹们叫了——太简单了。但想想,便也信了。清楚他也不可能有多大来头,不然,何必去屈尊找小驼子。
“那,快给我们买糖。要多!”姑娘们好奇心刚满足,一个馊主意便泛了上来。
“要好!”还是师傅们想得周到。
“等……”谢玲这下真苦了。对象八字未见一撇,仅凭一个电话……然而,岁岁月月的苦果她又确实受够了。姐妹们平日有意无意的冷嘲热讽使她汗颜,就连新来乍到的林芳...唉!她暗暗叹了口气。这次人家找上门的机会岂能白白错过,不管他长得如何、学识怎样,该抓住。有个男人就有个撑腰的。
“好!”这回谢玲出奇地干脆,揩楷手上的水珠,颠回房间,又颠到商店,等她再颠回来,手中捧着足足五斤酒心巧克力。
瞟一眼林芳,见她正在玩弄着开票簿,脸上掀起一阵燥热,急急打开塑料封袋,剔下一小堆巧克力在开票桌上,便忙忙颠进伙房。
姑娘们全涌上,不等主人招呼。
谢玲这回可有了主张,将塑料袋举过头顶,“得先给师傅们。”其神态举止依然是个将军。
“好。”
“好。”
姑娘们全嚷嚷。
三个师傅笑了,乐呵呵地过来,每人抓上几颗,说上一句。
“祝你幸福。”
“带给我看看。”
“你们吃吧。”
姑娘们全都肆无忌惮地疯抢起来。嬉笑、打闹,驳果、咀嚼,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林芳笑笑,笑得有点莫名,信手拈起一个圆锥体巧克力,掂掂。也许除了可怜的谢玲,再也没有人肯花这冤枉钱了。
她驳了一颗放入口中,抿了一下,一股苦涩透入心田。
“哟,这么热闹?”一个中等厚实的男子从门外拱进。
“哟,亲爱的。”戴眼镜姑娘弹了出来,双臂准确地吊在来者的脖上。“吧!”一个实实的热吻印在男子的唇上。
林芳确乎有点倒胃口。想想,那块巧克力还是咽下。
戴眼镜姑娘的罗曼蒂克再次令她惊诧。
姑娘们哄然大笑。
“吁——”戴眼镜姑娘松下手臂,竖起的右手食指切在唇上,向着姐妹们,滑稽中透着神秘;又转身向着那个男子,“亲爱的,找我有事吗?”
“噗嗤!”林芳终于忍不住迸出声。
男子向林芳斜了一眼。
“她是谁?”他颇有点漫不经心地,眼睛又忍不住斜过去。
“过来。”戴眼镜姑娘跳到开票桌前,朝那位男子一招手。
“这是林芳。待业的”不知有意无意“待业”二字很重。然而,她好像忘了,服务部除了一个经理三个老师傅,谁个不是待业?
“这位…就是我那位。”音喉甜润,眼镜后的大眼扑闪两下,一颗早已驳好的巧克力塞进男子的口中,“叫,苟、精。好听不?”她将头向林芳歪了歪。
姐妹们乐得直不起腰。
“哦,还有我。欢乐仙子,丁莲。”丁莲喜滋滋地介绍毕,又蹦回到苟精身边。
林芳扫了一眼这个叫苟精的男人。二十七八的年龄,满脸的断渣胡须,一头长长灰蒙蒙的头发,一双眼睛打量人时老是那么不安分;红格子小褂外打着一条廉价的条纹领带,一只领带夹绝对不是金的;下身一条牛仔裤却是崭新的,脚蹬一双棕色的皮鞋;双手交抱着,左手揉捏着下颚的断须。
林芳琢磨了好大一会,也没有琢磨出一点道道。戴眼镜姑娘,哦,丁莲并不太次,何缘对这么个相貌平平举止庸俗(?!)的小老头青眯?
苟精又忍不住去看林芳,正碰上林芳的双眼,他打了一个冷凌。那双眼好冷,恰如两只泛着凉意的深井。他忙调开头。
“一个冷美人。”他低啰着,忽尔抬高声调,“走,上我家去。”
“好呢。”丁莲跳跃了一下,“姐妹们,拜托了。”
“别走,才不到五点。”介椿半真半假。
“对不起。”丁莲返身伸伸舍头,“拜拜!”摇摇手,挽起苟精的胳膊依依偎偎地去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人唱了一句。
“这些姑娘!”师傅们有种说不去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