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啦,着火啦——”
“大奶奶,大奶奶,醒醒,醒醒……”
菊花奶奶撬开眼帘,屋里幽幽的,泛着昏黄的光,巧珍正俯身摇着自己。
“大奶奶,你醒了?好点了吗?怎么就摔到地上了。”见她醒来,巧珍充满喜悦。
“我……”菊花奶奶这才意识到是一场梦境,心中暗叹一回,冒出两颗浊泪。
“作恶梦了吧?”巧珍轻笑,从床头端起一只大碗,用汤勺在里面轻轻搅了搅,“大奶奶,是不是梦见着火了?梦反梦反,梦是反的。我听说梦见着火会交好运耶。”她用嘴吹吹汤勺,“熬了点绿豆汤,来,我喂你吃点。”
“回家吧…家里还有老多事,我、没事的。”菊花奶奶浑身乏力,嗓音嘶嘶地低鸣。
“有谋安和罗航在家,我落得偷点懒。大奶奶,鸡猪我都喂过了,你就安心吃上几口,晚上好好地睡一觉。老队长和谋安他们都说了,你这是中暑了,睡一觉就会好的。不碍事。”
“没事,没事,谢谢大家!唉,又拖累你们了。”
“哪里话,来,吃一口。”巧珍将匙子伸到菊花奶奶的嘴边。
“谢谢了。”菊花奶奶微微张开了嘴。
那不是家常的绿豆汤,是巧珍特意加了瘦肉做的。菊花奶奶知道,巧珍是想借这个机会好让她添补添补身子,“巧珍呀,我们家欠你们的太多了。”
“大奶奶,别说这个,谁家没有个急难的时候。”巧珍又舀了一勺。菊花奶奶轻轻动了动脑袋。
“大奶奶,咸了?还是没烂?”
“不是,,油,油。”
“大奶奶,”巧珍笑笑,她知道菊花奶奶说的是绿豆汤油性太大,平常一惯节俭,哪里见过如此油荤,是怕吃坏了肚子,“我特地叫谋安约了点瘦的,有点肥的我还给留出来了,没多少油的。”
她又将盛了汤的汤匙凑近菊花奶奶的嘴边。
菊花奶奶只好半张开嘴,但随着绿豆汤的顺流而下,她立刻便感到腹中有股可怕的蠕动,心里便慌慌的,好像有股东西立刻就会从喉咙里喷薄而出,她使劲忍了忍,终于禁不住将头伸向床外,“喔喔”地干呕几口,一边伸出她那干枯的右手向巧珍轻摇。
“大奶奶,大奶奶”巧珍慌忙将碗放在,用手轻拍着菊花奶奶的后背。
“……没事,没……事……”菊花奶奶干呕了几下也就平息了那股汹涌,虽然心中还是那股泛腻腻的感觉,但到底没有了翻江倒海。
“这个先放这,等好点再吃。我去给你盛碗稀粥来。”巧珍将老人的胳膊塞进夹被里,又将被子轻轻拉拉,“躺着别动,我这就给你盛去!”
“大爷,要出门啦?”
老队长洗嗽完毕,正要上刘大福家看看罗庆的救济款拨下来没,玉兰迎面撞了进来。老队长已经给刘大福打过几次电话,每次刘大福都是含糊其辞,所以今天他决定去堵一堵刘大福了,也好讨个清楚明白。
“啊,玉兰呀,坐!”老队长收住脚步返回桌边,“玉兰来了,倒点水出来!”他朝厨房喊。
“玉兰来了。”顷刻,老伴从厨房出来,递给玉兰一杯凉开水,“快坐。”
“大奶奶。”玉兰顾不上客套,接过水杯,咕噜咕噜几口就灌了下去。
“这天大清早的就这么热”她接过玉兰手中的空杯子,顺手撩起腰间的围裙在满是汗渍的脸上擦了一把,:“我再给你倒点。”
“不用了,大奶奶。”玉兰隔着桌子在老队长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大爹爹,谋勤有电话么?”
“没有呀,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你?”老队长点着一根烟。
“这个短命的!”玉兰愤愤然。
“一个大劳力,不会有事的。”老队长宽慰她。
“这回他总该诚实了吧(意思是变好)。”老队长老伴左手拿着老队长的茶杯右手拿着一杯水一起放在桌上。
“他的死活我才不管呢。要双抢了,家里一分钱都没有,那房子也……大奶奶,你,你说怎么过喔。”玉兰说得戚戚然。
“这天这么热,塘里也没有了水,湖里也打不上来水了,你就别跑了。”老队长老伴在一旁劝她,“这大远路,家里还有四个孩子,你身体也不像以前了。别在像程敬妈那样又累病了。”
老队长没吱声,抬头白了老伴一眼,他知道即使没有任何希望,玉兰也不会放弃每天的奔波,那点稻谷无疑就是她们一家的命根子。
“不跑能行么?那稻子都快……”玉兰泪便下来了。
“稻子也就那样了,看天吧。”老队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房子在报老爹爹那间屋时,我向刘大福提了一嘴。”
“刘大福怎么讲?”老伴显得比玉兰还着急。
“怎讲?刘大福说房子又没有倒,报不了灾;就是报了,上面也不会批的。”
“这个刘大福……哎呀,我的粥开了。”老伴想损损刘大福两句,但厨房传来“噗噗”的声响,便顿住话,“哎呀”一声,连忙抢进去,照看她的粥锅去了。
“大爹爹,你说说,那屋还能不能并一下?”
“并一下?……”老队长扔掉烟蒂,“怎么并?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你怎么并?”
“你就不能好点说?”老伴从厨房回来,推了一下老队长,“玉兰这下不也是着急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虽说是娘家,但也没有自家方便。”
“你知道什么?!”老队长的脖子硬了,“那砖,那瓦,哪一样撤下来还能用?”也许是感觉到玉兰在跟前,他到底放低了声音,“就是能用,也不是一点事情,光找人的工钱,伙食费就不是小数目。哪有?”
“是呀,玉兰,你大爹爹说得也在理。这要不少钱的,和做一幢房子差不了多少。”
“可,大奶奶……”玉兰抬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老队长的老伴。
“玉兰……咦,你眼睛怎么啦?”老队长的老伴原本想说让她在娘家先安心住下,等到谋勤回来再说,却猛然发现了玉兰一双红肿的眼睛。
“大奶奶……”一语未出,玉兰便伏在桌上咽咽地哭了。
老队长两口子对望了一眼。
“玉兰,怎么啦?”老伴轻摇着她的肩膀。
“是不是住不下去了?”老队长站起,将上身倾向玉兰。
“嗯……”玉兰伏在桌上,哭着点了点头。
“你这是么父亲?!闺女有难,回家住一阵,吃点喝点,怎么就心痛了?要往外撵了?”老伴感到心口里一口气憋得慌,“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不是我父亲……是她舅娘。我父亲都被她给气病了……”
“……这……”老伴哑言了,她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哪一家不是儿媳妇在当家呀,这儿媳妇要是看不顺眼的事……
也难怪,一家五口,四个正长身体的丫头,哪一个不跟那蝗虫似的,三两天也就罢了,可玉兰这样子,根本就没有一个头,她能不着急心痛嘛。
“还是回来吧。”老队长又叼上一支烟,坐回凳子上,“老来回跑也不是办法。”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两口,将自己隐在那层薄薄的烟雾下。
“你大爹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吧。”
“可……”
“周勇那屋子被罗庆住了,要不给你们住上正好……”老队长微眯着眼,任凭那段长长的烟灰跌落,“谋源家现在厂也不办了,倒是空出了不少房子。听美华说,要等远惠回来,收了稻子过一阵子就上山西。我看他们家也没有人收拾,这屋子要荒两年也就差不多了。等我回来过去给你说说,看能不能借给你们先住着。”
“他家可是楼房呀?”玉兰担心他们家的楼房比不得周勇家的瓦房,不一定能舍得让他们住。
“楼房更要人收拾。有人帮他们看着,对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看他们上山西不一定就能待长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老队长丢下烟屁股,“就是有,他的屋子也得卖吧,到时候凑点钱买下就是了。”
“大爹爹,我们上哪儿去凑那多钱?那得多少钱哇!”
“哎呀,你真是实心人。你大爹爹说的是你们先住进去。他要真是发大财了,到时候说不定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房子就白送给你们了呢。”老伴笑着用手拐拐玉兰。
“要是他不同意怎么办?”玉兰还是不放心。
“真不行,就在我家先住上!”老队长站了起来,“等罗庆盖了新房子,你们再搬到周勇那。”
“这……”玉兰望望老队长,望望大奶奶,“这怎么好?这怎么好?这个短命的!把我娘五个弄成讨饭的了,弄得还不如老爹爹(罗庆)了。”
“别骂了。你再骂他现在也听不见。真要搬到我家,我可就有了伴了。省得跟你大爹爹在一块,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得上刘大福那儿去了,再晚了,又不知要上哪里才能找到他。”老队长走到门口回过头,“你就在这吃点早饭再走。等我回来就给你问去。”
“大爹爹,麻烦您了。”
罗庆这几天一直感到胸口闷闷的慌慌的,时不时还有一股隐隐的灼痛感。
那个暴雨的夜晚,自己并没有磕着碰着的,怎么就痛了呢?每天一有空他都会用手在胸前细细地按上几遍,但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许是周勇家的床铺太硬吧,自己老胳膊老腿的有点不适应。可他到底不放心,特地上张医生那里买了两帖活血止痛膏。为了不至于说出去被别人笑话,他隐瞒了胸口痛疼的事实。
“这路,一点都不好走。老了,不中用了,把腰给拧了。”他如是说。但他还是断然拒绝了张医生帮他贴上去的请求,“我就这么不能动了?!”
张医生只好宽厚地笑笑“这个老头子!”
烦心事自然不知这一点。坐在桌旁,罗庆越想气就越不顺畅,以至于他平时最喜爱的咸菜化萝卜就稀饭也勾不起他的食欲来——实则是没了胃口。
“这个曹老头,还不知是他先死我先死,就要卖给我。”
曹老头是本村琚屋的,比罗庆要小八九岁。
曹老头中年时身体一直不好,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将他拖得精疲力尽百病丛生,自知好日子不多;所以儿女一旦成人,便为自己早早准备了后事。但那时家境刚刚略有好转,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寿材割的时候便有点紧巴。但奇怪的是寿材割好后,曹老头的身板竟一天好似一天;身子壮了,脸也红润了;三个儿子挣的钱也越来越多,由此便感到美中不足,每每看到自己窄窄单薄的老家,便能生出好多感慨来,恨不得立即换个大的。但家中不可能再添一具寿材,忌讳不说,也会触了霉头。
一场暴风雨摧毁了罗庆的老家,却带给了曹老头满心希望。
没有想到的是,无论他说得天花乱坠,条件一降再降,罗庆就是不答应。
“你不睡那么小的地方,我就要睡?!什么人啦!真是的。”
叫罗庆更不放心的是救灾款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拨下来,能拨下来多少,够不够盖一间房子的……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数。有心上老队长那探探消息,想想自己这些年一直都在给乡亲们添麻烦,自己也没啥回报的,便又强按下那份焦灼。
“还是上后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