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来来去去全没有一点预兆,上半夜还是明星朗月,闷热难当,下半夜竟不声不响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刚一下,老队长老伴便一骨碌爬起来,喜得用手又推又扯又怕打着老队长:
“下了,下了!真下了……老菩萨保佑。”
老队长一声没吭,黑暗中他眨巴眨巴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不管是大枫树显灵老菩萨保佑,还是天原本就要下雨了,都应了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
足足一个时辰的雨水,给原本干涸的稻田池塘注满了生机,给燥热不安的罗家大屋播撒着清凉,洗涤了罗家大院所有人的暂时焦虑,将那一丝难得的笑颜,从心里绽放到脸庞。无论是老爷们大婶子嫂子们小叔子在这场雨水后,自可气定神闲地放下心来,静等双抢的到来。
这注定是场喜雨,它不只是给干枯的万物重新注入新的生命,给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浮躁不安的心灵以安抚,一扫长久笼罩在罗家大屋上空的阴霾;还捎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将它迅速张扬到罗家大屋的每一寸角落。
罗家大屋一下子多了四个大学生!四个人的分数都超过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
周敏、罗航、罗思、颖颖 ,四人刚一查到高考分数线,便第一时间将电话打到家里。罗思和颖颖家没有电话,便由巧珍和宝莲分头向他们家报喜。
虽然还没有见到录取通知书,但无疑四个年轻人已踏进了大学的门槛,父母的付出和自己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那份考后的焦灼以及等待中的煎熬终于在长嘘了一口气后化作了漫天的喜悦。
但罗谋斌家和罗贻高都没有象巧珍和宝莲那样兴奋。或者说他们没有将兴奋尽情地涂在憔悴的脸上。
“怎么就考上了呢?”正是刚吃完午饭不久,罗贻高还坐在饭桌旁,他的第一反应正如老队长所料,不但没有感受到半点惊喜,倒象是大祸临头。
“怎么?高兴糊涂了吧!”宝莲开始取笑他,“这几个孩子,就算你们家颖颖最争气,考得最好!”
“好,好!好什么好?再好也是种田的命!”
“他叔,你这是什么话?我可说了,你可不能只顾眼前,误了咱丫头的一辈子啊。”
“是她大娘呀,坐会儿吧。”罗贻高的老婆小娇从里屋出来,耷拉着半个膀子,倚在房门上。
“我来告诉你们个好消息,颖颖考上了重点大学。”宝莲喜滋滋地,“这回他们四个都挺争气的,全考上了。”
“哦,考上了。”小娇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咧咧嘴,算是对孩子高考成绩的肯定。
“你们……”宝莲见小娇也是如此神情,自己竟慌了,“你们不是不让她上吧?”
“上,上,拿什么上?这些年……我算对得起她了,现在她大了,也该为我和她妈考虑考虑了,也该为她的弟弟妹妹考虑考虑了。”罗贻高说得极为平静。
“唉,我们不比你和谋安,你看看我们这家,即使把这两间破房子卖了也实在是供不起呀。”小娇心里酸酸的。
“还没有到时候,等孩子回来了,你们可千万别说这话了。学校都考上了,还能不给上了?人家想上还上不了呢。你们倒好,先打起了退堂鼓,要是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女儿供下来!”
“她大娘……”小娇本想说,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但一想宝莲也是好意,就是个直肠子,便硬硬打住。
“我知道了,你有事先回去吧。”罗贻高向宝莲摆摆手。
“那我走了,会有办法的。你们千万别伤孩子的心啊!”
宝莲一走,屋里陷入了死般沉寂。
罗贻高就那样靠在桌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他那廉价的劣质香烟,任凭那份辛辣充塞到房间里的角角落落。
如果时光能退回到十五年前,罗贻高的家道还是比较从容的。
罗贻高年轻时也跟罗祥宝在九华山一带修桥开道,做个石匠,几年下来也小有积蓄。那时的罗贻高和小娇,全不像现今这般愁容满面龙钟老态,心里就像装着蜜,干活做事都有使不完的劲,也曾打算趁着二老身体健壮,尚能帮衬,筹措些钱将老屋翻修了,没想到的是命运之神却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用罗贻高的话来说,他们家的所有前途都随着十五年前老父亲那声咳嗽,化作一首永恒的吟叹曲。
罗贻强的老父亲在咳嗽了一年半,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后,不得不向痨病缴械臣服,而走进那冰冷的冷凄的归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两年,罗贻高母亲的老胃病又犯了,刚开始时都没当回事,以为象以前那样吃几粒止疼片也就好了。可当老母亲将嘴唇咬得血迹斑斑,也没有将那份疼痛忍下去,他们不得不用板车将她送进了医院。
检查的结果将他们吓呆了——胃癌晚期!
罗贻高含着泪又用板车将母亲从小城医院拉回家。在以后长达三个月的日日夜夜里,他和小娇轮流看守着母亲。早期在母亲疼痛难忍时,他们还能给母亲喝一支杜冷丁,来缓解一下母亲的疼痛;但到了后期,一两支杜冷丁已然无济于事。
那一段时间,罗贻高每天的任务就是往来于各大医院,求爷爷告奶奶,花高价收购别人手中多余的杜冷丁。
如果哪一天,他没能买到杜冷丁回家,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将嘴中的牙刷柄咬得嘎吱嘎吱乱响;只能紧紧抱住母亲,好不至于让母亲将脑袋频频磕在墙壁上或床档上。
好几次,面对母亲哀求的目光他都想答应母亲,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那份炼狱般的苦痛;他甚至想到在母亲熟睡之际,悄悄去掐住母亲那细细的脖子,帮助母亲从此解脱。但看到母亲一头稀疏花白而凌乱的头发,他的心便忍不住颤抖,他唯有将那份苦涩的泪水咽回到肚里,好打起十二份的精神精心照看母亲。
无论何时,罗贻高一想起母亲便泪水涟涟;无论何时,只要罗貽高泪流满面,小娇知道他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所受的苦痛。
苦难并非就此而止步,为了偿还两位老人落下的债务,奉养三个孩子读书,罗贻高夫妇没日没夜地劳作,恨不能在黄土中翻出黄金。但渐渐地,小娇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臂抬不动了,半边膀子酸酸麻麻的,时不时地还有股撕裂般疼痛,趁着一个雨天上张医生那儿看了一下,张医生说是类风湿,得靠养,既不能干重活更不能着凉。
“不能死吧?”小娇如是问。
“死不了。就是要保养,给你开点中药回去吃吃。也别不当一回事,严重了就该瘫痪了。”
既然死不了,小娇也就没当回事,吃了两付中药,还真有点作用,准备再捡两付,想想又得向外掏钱,便死了那份心,有点疼也就硬挺着。挺来挺去,右胳臂也便耷拉下来,每到天阴下雨,浑身上下便酸溜溜麻辣辣,痛彻心腑。等到再想起去吃中药,却已回春无力,最后索性就任它去了。
颖颖初中考完后,他们就没有让她再读下去的意思。那一次颖颖也考得很好,和罗航他们一起进入了县重点中学一中。拿回录取通知书,颖颖没等父母开口,便双膝一屈,跪在了他们面前,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半个小时后,到底是做母亲的心软上前搀起了女儿。
“他爸,你快说句话呀。”
“再读三年吧。”罗贻高在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之后,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不过,丫头,我们说好了,不管你以后成绩怎么样,我和你妈就只能供你三年了,到时候不管你能不能考上,我们都不能再供你了。”
“家里的情况,我不说你也明白的,还有两个妹妹弟弟读书,你妈妈身体又不好。哎,丫头,不是爸妈狠心不给你念,实在是我们供不起呀。你要答应,爸妈哪怕再苦再累,我们也供你三年;你要不答应,那高中你也就别上了,回来帮帮你妈吧。”
“我答应,我答应!”
也许在颖颖看来,这是她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他爸……”那份沉寂使小娇明显感到一种压抑和恐惧。
“嗯。”罗贻高喉咙里响了一下。
“怎么办?”小娇扶着门框出来,在丈夫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罗贻高长吁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烟蒂摁灭,“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去考试。”
“谁能想到她就考上了呢?唉,人家有人考了几年都考不上,怎么到她这儿就那么容易就考上了呢?”小娇显得很无奈,“原本想她读了这么些年书,吃了那么多的辛苦,不让她去考一下,她还不得恨我们一辈子呀。唉,这下倒好……”小娇一边说一边用左手轻捏着右胳臂。
罗贻高站起身,坐到妻子的跟前,抬起她的右胳臂轻轻推揉。
“他爸,再不,我们再想想办法?”
“你以为我就那么狠心,有办法能不让她去念?”
“……这个死丫头,你怎么就生在我们家呢?”小娇的鼻翼抽搐了一下,挂下两行清泪。
和罗贻高有所不同的是罗谋斌的老婆月兰,即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奋,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绝望来。只是很淡然地说了句“一个女孩子家的,考上有什么用?这学费都交不起。”
“行了,行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快打电话给谋斌爷爷(叔叔的别称)吧。他要知道女儿考取了,还不得高兴坏了呀。”巧珍宽慰她。
“他呀,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说活儿更不如往年。”月兰嘟哝着。
“大不了问同事借点,让亲戚凑点,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这年头,唉,你是不知道我们这样人家的难处。”
“看看,你又说笑了吧。谁家还不都是一样,都有难处!但孩子考上了,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是往你脸上贴金呢。你怎么反倒像是有人逼债似的一脸的不高兴?”
“可不就是逼债,还是大债主呢。从小到大,就像前生欠她似的。”
“瞎说!”巧珍被月兰的话逗乐了,“等一会思思回家,你可别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别扫了孩子的兴!我回去了。”
“那,你慢走。”
巧珍走后,月兰呆了会儿,进进出出了几次,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还是先告诉她爸吧,让他做主。”
罗谋斌在天津装潢好的话,每年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光管女儿读书应该没有问题。但罗谋斌生来手撒,是个挣一分花一块的主。每年到家的钱便十分有限,除了勉强凑够女儿的学杂费,便全靠月兰种两亩薄田维持家用。所以,每年出门前,不是问邻居借路费,就是给女儿借学费,年年如此,也算是一大惯例了。
今年春上临走前,罗谋斌就着食指上的银戒指,曾在月兰和女儿面前信誓旦旦:一定要多挣钱少花费,不管怎么样,得给家中攒点钱;但到现在,眼见女儿都考上了,她也没有看见丈夫汇回家半文钱!
“那个银戒指也不起作用了?这个死鬼。”
银戒指是江瞎子让戴的。江瞎子说谋斌命中是三重财一重节,聚不住财;买个戒指戴上好系住钱财。
是不是戒指戴少了?别又是花得一分钱不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