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回归纪程(2)
睡醒时已经是5月18日下午,距降落北京只有三十分钟了。柞某起身离席,在过道上伸个懒腰。举目四望,忽然意识到人满为患。“人满”,登机伊始即已如此。“为患”,却是新气象。大多乘客也是刚刚睡醒,兼之即将抵达,促使众乘客一致有如厕的需求,一间间盥洗室不仅一律客满,而且一律门庭若市。柞某的席位距商务舱仅一帘之隔,记得登机时曾留意到商务舱内一片空虚,遂拨开门帘,乘虚而入。正惊喜舱内盥洗室门可罗雀之时,一空中大妈不知从何处杀到,将柞某截个正着。
“What can I do for you?”空中大妈问。脸上没有职业的微笑,有的是憔悴、疲惫、忧郁、厌烦的混合。也许,只因干这行干久了;也许,另加更年期的并发症。试问:笑从何来?
国内有些洋气十足的机构,接待人员往往打着洋腔说什么:“我能为您做什么吗?”可笑之至。且不说中文本无这种措辞,听起来生硬得像把中式菜刀。即使就英文本身而论,也没这种客气的含意。要说有,也只是原本有,如今早已成了一种习惯,与客气了不相涉了。就像国人原本说“贵姓”,如今说“姓什么?叫什么?”从字面上看,前者客气,后者粗鲁。实则客气与否,并不取决于措辞,而取决于语气。空中大妈的脸色既然是集憔悴、疲惫、忧郁与厌烦为一体的混合,试问:客气从何而来?
称这位女性空中服务员为“大妈”,绝无评头论足的轻薄之意,不过实事求是而已。记得三十年前柞某旅美之初,空中小姐一概名副其实。虽不能说个个如花似玉,说一个个身段姣好、生气勃勃,则无可置疑焉。或问:大姐、大嫂、大婶、大妈都哪去了?对曰:一概打入冷宫,分配到诸如售票处之类的地方接受再教育去了。难道公司不怕吃年龄歧视的官司?嘿嘿!那时候的美国人还没有“年龄歧视”这概念,就像那时美国的民航生意还没听说过什么“deregulation”一样。既然如此,官司从何而来?
面对空中大妈的质问,柞某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用手指往盥洗室一指。空中大妈说:那是给商务舱的乘客使用的。柞某又用手指向空空如也的舱位一指,笑道:商务舱的乘客何在?空中大妈拉长脸,拒绝答覆,却道:这是规矩。虽说规矩不是法律,犯规不等于犯法,无奈柞某深中孔某行不逾矩之毒已久。谁叫咱不能“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呢!这么感叹着,立即转身回座,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下机、入境,取行李、过海关,一路无话。只是入境处队伍颇长,行李也是迟迟不至,稍败兴致而已。海关形同虚设,且不说既出关犹不知“关”在何处,连个海关工作人员的人影也没见着。这又令稍败的兴致反弹至原有水平。
步出机场大门,栏栅外黑压压一片人海,都是来接机的,立即令人感觉到的确是回国了,不然,哪来这么多人!Y携同司机在外面等候已久,寒暄既毕,同赴停车场所。车上机场高速,两边风光依旧,路上的堵塞状况也依然如旧。所谓“旧”,指一年半以前。车行至三环某处,瞥见窗外见一条溪流,收拾得尚可人意。处北国而见水乡风貌,惊喜之余,赶紧取出相机,摄影志之,以免日后成追忆之时,枉然口说无凭。
三环路边溪流小桥人家
晚间Y 邀至其住处附近温州饭馆便餐。Y 以美食家自居,在柞某看来,称之为怪食家更加接近事实。比如,这顿晚餐Y 点了个醉蟹。不是一般的蟹,是“一蟹不如一蟹”的最后的那一蟹。直言之,就是山沟里石头缝中钻出来的那种方圆不足半寸的石蟹。记得小时候常在荒郊野流之处寻觅这类东西,捡回家放在玻璃杯里养那么一两天,然后听其自行死亡,或者送给小朋友,再或者从玻璃杯中倒出来,再踏上一只脚。嘿嘿,别撇嘴,也别皱眉。那时候柞某孤陋寡闻,不知天底下竟然有瘧待虫鱼鸟兽之说。
这种石蟹无论如何烹调,蒸炒煎煮烤醉,一概刀枪不入,总之是食之无味,或者更确切地说,总之是无可食者。无奈Y 既自视为美食家,咱不能不给足面子,于是时不时攫取一只,放到嘴边做做样子,然后把掰碎了的石蟹扔下餐盘,说一声:嗯,不错。演过戏,举头一看,坐在对席的女儿居然也在依样画葫芦,不禁一惊。在美国土生土长,简单的中文都不能腔圆字正的C ,如何能懂得不薄主人面子这样的国粹?舍潜移柞某基因之外,恐无可解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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