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21)
翟让、王伯当、贾雄三个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单雄信也在场。不过,他有自知之明,没插嘴。也没人问他,都认为他头脑简单,不懂这些复杂的事儿。曲终人散之后,单雄信把方才听到的,一一转述给徐世勣。徐世勣听了,只发一声冷笑。
“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天无二日,一山何能容二虎?”
“那你还不赶紧去劝阻翟让,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人家找我商量了吗?你得学乖巧点儿,不该管的就别管。再说,我虽不信那些这么图懺、民谣,可架不住别人信。有人信,就容易扩张势力。所以,李密上瓦岗,于翟让也许不利,于你我却未必不是福。”
“什么意思?”
“咱扪心自问,不是当头儿的那块料。既然要跟别人走,总是跟个能干的好吧?”
“嗨!可不。你看我这人就是笨。这么简单的理,我自己怎么就琢磨不出来?”
说自己笨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故作谦虚,心里其实自以为聪明盖世。这种人虽然未必真聪明,但既然懂得作假,也绝不是傻冒儿。另一种是当真以为自己笨,倘若这人的确不聪明,那是有自知之明。倘若这人其实并非不聪明,那是标准高。无论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也绝对不傻。
单雄信既说自己笨,其实就是不笨。不过,徐世勣似乎并没看透这一点,他觉得有必要点醒他这个不怎么聪明的知己。
“翟让虽然不把咱当他的心腹,倒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咱的事情。所以嘛,这李密来了之后,咱不能有所偏袒,应当保持中立。撂下翟让去巴结李密,既对不起翟让,也令李密瞧咱不起。知道么?”
单雄信不假思索,信口应道:“这我懂。”
往后的事情果然如徐世勣所料,李密既上瓦岗,旋即拉拢一拨人马自立山头,号称“蒲山公营”,与翟让时合时离,离而又合,合而又离,终于演出一场火拼。翟让被李密埋伏在帐下的刀手一刀砍为两段的时候,单雄信正好在场,当即吓得跪地求饶。徐世勣在帐外闻变,翻身上马,企图开溜,被李密手下从背后飞刀砍中,跌下马来。李密喝止刀手,亲自将徐世勣扶起,好言相慰,收编到自己麾下。
单雄信一向以骁勇著称,怎么会是个跪地求饶的窝囊废?其中奥妙,有三个半人知道。第一个是单雄信自己,第二个是李密,第三个是李密的首席谋士房彦藻,剩下来的半个是徐世勣。李密想对翟让下手,又恐翟让手下人不服。房彦藻于是献策,叫李密收买单雄信。
“这人会肯么?“李密有些担心。
“这人貌似忠厚,其实趋炎附势得很,有什么不肯的?”房彦藻信心十足。
“是吗?你凭什么看出来的?”李密问。
“他不止一次向我暗示如何如何倾慕主公。”
“原来如此。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徐世勣事前不曾参与这机密,事后也没人告诉他这机密。他只是疑心单雄信的跪地求饶不过是做戏。做什么戲?做给翟让手下看的戲。一向以骁勇著称的单雄信都吓得屁滚尿流了,你们还敢反抗?因为徐世勣只是疑心如此,并不确知,所以只能算是半个知情的人。从此徐世勣对单雄信防着一手,不再视之为知己。
也如徐世勣所料,单雄信的投靠李密,果然令李密小瞧单雄信。火拼的尘埃落定之后,房彦藻劝李密顺手除掉单雄信。
“这种轻于去就的人,留下来,早晚是个后患。”房彦藻这么劝李密。
李密摇头一笑,道:“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能兴得起多大的风浪?当年曹操误中刘备之计,早杀了吕布,所以只能三分天下有其二。单雄信之勇,也许比不上吕布,但攻城野战,都是一流好手。古人云:‘狡兔死,良狗烹’。如今狡兔不是还没死么?急什么?”
李密说这话的时候,手下胜兵不下数十万,势力范围所及,东至于海,南至于江,西至汝州,北至魏郡,后来成为有唐一代赫赫名臣的徐世勣、魏征、秦叔宝、程咬金、罗世信等等,也都在其麾下效力。相比之下,当时李渊偏处太原一隅,“造反”两字还只是一个模糊的设想。谁能料到最终得天下的,竟然是李渊而不是李密?成功的如果是李密,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唐代,更遑论玄武门之变!
李密为什么没成功?因为他同房彦藻的那段对话传到了单雄信的耳朵。不是事有凑巧,偶然让单雄信听到了。是出于必然。必然?不错,因为单雄信也玩了一招收买。被单雄信收买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李密帐下的一名亲兵。不过,作为传递消息的工具,这样的小角色已经足够了。
混账!居然想把我当条狗豢养!我单雄信不把你李密整死,誓不为人!单雄信听到内线传来的话,气得咬牙切齿,当下发下这毒誓。一年后,机会来临。单雄信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在背后捅了李密一刀。当真在背后捅了李密一刀?其实没有,只是个比喻。不过,效果绝对不比李密在翟让背后砍那一刀相差多少,只不过一个是令人立死,一个是令人缓死,其为死,一也,未尝有任何不同。当时李密正与王世充决战,急切盼望单雄信率奇兵从背后予王世充以致命的一击,单雄信却按兵不动,致令李密大败,然后率领所部于阵前倒戈,投靠王世充。
单雄信玩这一手的时候,徐世勣不在场,奉命前往黎阳镇守。黎阳是李密的重要据点,令徐世勣镇守黎阳,表面上是委以方面的重任,其实乃是出于对徐世勣的疑心。古人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疑心徐世勣,决战之前把徐世勣调走并非错着。错在疑错了人,该疑的没疑,不该疑的疑了。如果李密不曾疑徐世勣,败绩之后,并非走头无路,完全可以去黎阳重振雄风。既然起了疑心,因而不敢去投奔徐世勣,于是选择了投靠李渊的下策,从而断送了称雄天下的机运。
李密投奔李渊之后,原来归属李密的十郡之地一概落在徐世勣掌握之中。无奈徐世勣自认为不是当领袖的料,于是接受了李渊的招降。不过,所谓归顺李渊,只是上书称臣而已,徐世勣照旧镇守黎阳,并不曾放弃割据之地。根据当时的习惯,但凡割据一方投诚的,都会造表一册,登录所辖地区的人口、赋税等等呈上。徐世勣归顺之时,却只有书信一函。表呢?李渊正疑惑不解之时,李密遣人送上徐世勣编造的表册。怎么送到李密那去了?李渊不傻,立刻就明白了徐世勣的用心。
“纯臣!纯臣!处乱世而为纯臣如此,难得!难得!”李渊不胜感慨。
“此话怎讲?”在旁侍立的李世民不解。
“这还不明白吗?徐世勣这意思,是要把献地投诚的功劳归之于其旧主李密。”
“原来如此!”李世民不禁打了个冷战。
李世民不懂,不是因为智力不及,是因为算计太细。李密投诚在先,徐世勣当时已经独立而并非李密的臣下,遣人将表册直接呈送李渊,绝对不能算是卖主求荣。仍旧呈送李密,由李密转呈,碰到识相的如李渊,那是他徐世勣的运气。万一碰到不识相的,结果会如何?算盘打到这份儿上,还怎么能理解徐世勣?不能理解,所以为之心惊。为之心惊,所以不寒而栗。
纯臣既然难得,该怎么特别对待?李渊立即下诏:授徐世勣黎阳总管、上柱国、莱国公。不移时,又加授右武候大将军,改封曹国公,赐姓李氏,赐良田五十顷、甲第一区,封其父徐盖为济阴王。礼遇之隆,绝无仅有。
李渊对李世勣的特殊礼遇,于无形之中在李世勣与其他人之间砌上了一堵墙。房玄龄、杜如晦这帮李世民的人觉得自己在墙外,不敢轻易与之交往,自不在话下。就连李世民本人,也是只感觉到墙的存在,而感觉不到门的存在,不能不发不得其门而入之叹。
那一日,李世民问谁最合适去见李世勣,之所以会举座沉默无言,也正因为有此隔阂。
“我问谁最合适去见李世勣,怎么都不吭声?”明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沉默不语,李世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
“依我之见,主公自己去最为合适。”
说这话的是杜如晦。其实,在场的可能都这么想。不过,只有杜如晦敢于开这口。
“你们都不成?怎么偏偏就我成?”李世民反问,口气透露些许不悦。
“李世勣不是救过主公一命么?”
杜如晦这话,指的是五年前围攻东都洛阳之役。一日,李世民自恃武功高强,只率轻骑数名,就往洛阳城外前沿打探军情,不巧被单雄信在城楼上望见。单雄信立即提槊拍马,飞奔出城突袭。几个回合过后,李世民渐渐招架不住,正性命危急之时,李世勣赶到,远远地大喝一声:信儿!手下留情!谁喊我的小名?听见这一声喊,单雄信不禁一愣。精神不能集中之时,手上的活儿自然慢了半拍。半拍虽然无多,足够李世民趁机走脱。
他救过我一命,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去见他?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怪么?李世民想。不过他没问,他相信杜如晦这么说必定有其理由。稍事琢磨,他相信他明白了杜如晦的意思。但凡于某人有恩者,难免不自以为受某人信任。但凡自以为受某人信任者,鲜有不肯为某人尽力者。
既然明白了杜如晦的意思,李世民就笑了一笑,说:“好好好!你们不是都不敢去么?我去,我自己去!”
去试探李世勣的人选就这么确定了。该怎么说呢?这个,李世民自有主张。他谁也没问,只是挥挥手,意思是:各位可以走了。
李世民去见李世勣的时候,李世勣正在后园锄草。不是巧合,是出于预谋。去之前,李世民叫手下的人打听过李世勣的生活习惯,知道每日夕阳西下之际,李世勣必在后园收拾菜地。
“ 怎么?以伍子胥为榜样?” 寒暄过后,李世民貌似不经意地开了这么句玩笑。
什么意义?李世勣的警觉立即升级。怎么?难道李世民的来,本身已经令李世勣警觉了么?不错。因为李世民从来没来过。第一次来就这么貌似随便,不让司阍通报,直径闯入后园,能不令人警觉?伍子胥都干过些什么?李世勣读过《史记》,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细节他已经记不清楚,残存在记忆中的伍子胥,从楚国辗转逃到吴国,本想通过公子光游说吴王僚兴师伐楚,帮他报仇雪恨,却发现公子光有意篡夺其堂兄的王位。衡权得失之后,伍子胥觉得协助公子光篡位为上策,于是推荐刺客专诸给公子光,然后退隐私第,每日只在后园灌水锄地,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是在等待杀机的到来。
“每日只在后园灌水锄地。”哈哈!想到这儿,李世勣暗自笑了。难怪李世民要在这时候闯入后园来,想要我推荐刺客?他真想干掉太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搞不好就不只是杀太子,还得连皇上一起杀。他想清楚了吗?这么一想,方才那点儿笑意顿时消失。他决定装傻。
“怎么?伍子胥也种过菜?”
“岂止是种过菜而已!没有伍子胥,公子光怎当得成吴王?”
“原来如此!我真差点儿以为是个菜农就能是伍子胥了!”
怎么继续往下说呢?李世民没料到李世勣居然会这般无赖,一味装傻。干脆捅破窗户纸,直说拉到!这么一想,李世民就举目张望了一下,看看四下无人,咳嗽一声,先把自己镇定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咱皇家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哪能瞒得住?如今朝廷上下,有谁不知道太子与我有如水火?但凡说不知道的,那都是装傻。对吧?”
说到这儿,李世民把话顿住,似乎是要征求李世勣的意见。李世勣不置可否,只是淡然一笑。算是默认了?
李世民于是继续说道:“皇上本来已经明确答应我分治关东之地,架不住太子极力反对,表面上把成命收回了,可私下里仍然准许我派温大雅去坐镇东都。这事儿你想必也听说了吧?大雅虽然精明强干,毕竟不是个将才,万一动起干戈来,恐怕不能了事。我今日来,就是想问一问:不知世勣兄肯否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如此!还好,还不是打算行刺,只是企图割据一方。听见李世民如此这般说,李世勣略微松了口气。可李世民凭什么来我李世勣?论派系,我虽然不属太子党,也绝不是李世民的人。论将才,我不是不如李靖么?否则,下江南之役,怎么不叫他李靖受我的节制,却叫我受他李靖的节制?难道是李靖不肯?不得已而求其次,方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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