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23)
魏征又落魄得无以聊生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再回去当道士!魏征试图这么说服自己,可好像不怎么管用,心里头有股气憋得难受。气从何来?自从成为李密的秘书兼办公室主任,朝夕与之相处,发现外面传得多么英明、多么伟大的领袖人物,其实不过尔尔,并不比他这个出身卑微的道士高明。怎么人家就能叱咤风云、骚动天下?而我魏征就该靠测字算命混日子?有了这么一股气,魏征就舍不得离开这名利场。既然舍不得走,又没人理会,该怎么办?得靠自己钻营。
怎么钻营?魏征看到了一个机会。李密降唐之时,以为只要他李密修书一封,原本归属瓦岗的十郡之地就都会听从他的旨意,改而归顺李渊。岂料十郡之守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得了李密的书信,一个个嗤之以鼻。你李密已经是在别人门下讨饭吃了,还居然好意思来吩咐我该怎么办?坐镇黎阳的徐世勣既握重兵,又多粮草,怎么不去投靠他?
他李密招降无效,所以李渊给他个冷板凳。我魏征要是能招降成功呢?能不被重用么?这就是魏征看到的机会。李密办不到的事情,魏征凭什么能办到?首先,李密犯了个原则性错误。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想要十郡归降,关键在徐世勣而不在十郡。李密给十郡之守一一去信而忽略了徐世勣,无异于舍本逐末,何功之有?其次,李密之所以会犯下这原则性错误,因为与徐世勣有嫌隙在先,故不便去说。而魏征与徐世勣的关系,却一向良好。有嫌隙,难以推心置腹;不能推心置腹,即使说之,何能有成?关系良好,遂能坦陈利害得失;挑明厉害得失,成功当可在望。看到这个机会,魏征立即上书李渊,自请东出函谷,劝降关东十郡。
“你以为如何?”李渊看过魏征毛遂自荐的奏章之后,转给裴寂。
“文字效仿苏、张,写得不错。”裴寂说,“不过,李密办不到的事情,李密的记室参军反而能办得到?”
裴寂说魏征的文字效仿苏秦与张仪,看得极准,这两人正是魏征心目中的偶像。至于裴寂的怀疑,也不能不说言之成理,因为魏征在奏章之中并未提到“擒贼先擒王”那一招。他不曾提,因为他视之为绝招。把绝招说穿了,说不定用不着他去也能把事情办成。
“赏他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让他去。成,咱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十郡之地,自然是大吉。不成,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回来,咱不是一无所失,连那不大不小的官职都回收了么?”
“主公高见,非臣所能及。”裴寂故作恍然大悟状。其实,李渊的想法,裴寂早就想到了。故意不说,就是为了等这么个拍马的机会。
“少来这一套!”李渊捋须大笑。他明知裴寂故意拍马,可仍旧耐不住感觉良好。“有什么合适的官职空缺?”
“秘书丞如何?”
秘书丞是秘书省的副职,级别为从五品,不上不下,正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李渊听了,满意地点点头。魏征的钻营,于是而开张大吉。
混到个秘书丞的职称,魏征欣然就道。路上诗兴大发,作《述怀》一首。其词曰:“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投笔事戎轩”,用的是班超的典故。班超放弃书生生涯,投入远征军,以代理司马的身份,率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后人以“投笔从戎”四字总结其事,名副其实。魏征以文职身份而作说客,何“投笔从戎”之有?以班超自况,不无自我吹嘘之嫌。“岂不惮艰险”一句,则不止是吹嘘,简直是自欺欺人。明明是经过盘算,觉得胸有成竹才上书请命,何艰险之有?至于“深怀国士恩”一句,以后事观之,更是笑话。不过,既然是后事,姑置之不论。
倘若魏征一路上只会作作诗、吹吹牛,魏征恐怕也就不成其为魏征了。除去写了这首自我陶醉的《述怀》,魏征在路上还给徐世勣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倒是写得十分精彩,不仅颇具战国纵横家行文的遗风,而且也略有诸葛亮遣词造句的影子。嘿嘿!别笑。绝对没有挖苦魏征为文抄公的意思。那封信的确写得好,如果写得不好,徐世勣就还是徐世勣而不会变成李世勣也说不定。
如前所述,投降的李世勣恩遇隆重、非比寻常。招降成功的魏征呢?是不是也该加官进爵?理应如此吧?至少,魏征是这么想。否则,那还钻营什么?可理应如此的事情,往往并不发生。出乎魏征的意料之外,魏征不仅没有得着加官进爵的圣旨,连一纸招他回京的公文都没有收到。李渊就这么把魏征撂在黎阳,听其成为有一名有名无实的秘书丞。遭到如此的冷落,魏征怎么想?魏征十分后悔。倒不是后悔不该自请出关劝降,是后悔不该写了那首《述怀》。说得更确切些,是后悔不该把那首《述怀》广为传送。现在让人家看笑话了吧?谁把你当“国士”了?国士是什么?国士是无须有功,光凭名气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而获高官厚禄的人物。你魏征令李渊不发一兵一卒而据有关东十郡之地,可谓功莫大焉。怎么还是个长期外放的秘书丞?后悔之余,魏征极其痛恨。当然不是痛恨自己,是痛恨李渊。简直是无耻的背叛嘛!每当三杯淡酒下肚,魏征就会忍不住这么大吼一声。可除去这么一声干吼,他能怎么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还能怎么办?李渊之所以会冷落魏征,是否也是因为潜意识之中有此想法?极可能如是。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魏征可能的确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可意外偏偏发生了。李世勣降唐将近一年之际,窦建德引兵路过黎阳,本意在攻取卫州。卫州在黎阳西南三十里,为慎重起见,李世勣派遣骑将丘孝刚将骑兵三百前往侦探虚实。谁知慎重反被慎重误!丘孝刚自恃骁勇,竟然偷袭窦建德的大军,不仅枉自送了性命,更令窦建德大怒。窦建德本来已经行过黎阳,因怒而秘密折回,全力猛攻黎阳。唐军寡不敌众,黎阳终于失陷。
黎阳城破之后,李世勣与魏征都投降了窦建德。不过,二人之降,略有不同。李世勣本来已经走脱,只因其父被俘,这才返回来投靠。可见李世勣之降,大有不做忠臣、只做孝子的意思。此外,李世勣于既降之后,一直秘密策划颠覆窦建德,密谋泄露失败之后,逃归长安。可见李世勣之降,也大有假投降的意思。
魏征的情形就不同了,魏征之降,没什么借口。如果说也是事出有因,那么,那个“因”,恐怕只能说是痛恨李渊之背叛与怀才不遇的混合体。魏征既降之后,窦建德用为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本身虽然不是什么掌权的职位,可不少掌权的人物都从起居舍人这官职起步。可见魏征在窦建德眼中倒还真有那么一点“国士”的意味。倘若中原逐鹿的结局以窦建德胜出而告终,魏征以夏朝开国元勋的身份名垂史册也未可知。当然,这只是假设。不过,如此这般假设并非想入非非、痴人说梦。以当时的情势观之,窦建德胜出的可能不仅有,而且不小。割据一方,与李渊的唐、王世充的郑,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机会则无疑更大。
李渊与王世充同为隋朝的达官显贵,其反,都是乘人之危。这儿所谓的“人”,当然不是一般的小民百姓,是这两人的主子隋炀帝。就这一点而言,这两人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惟有窦建德不同,窦建德是名副其实的农民造反领袖。其反,也是名副其实的“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反。有些人的领袖才干是慢慢磨练出来的,有些人的领袖气质却是与生俱来的。乘人之危的,未必属于后者;出于逼迫的,也未必属于前者。比如,窦建德似乎就属于后一类。据史册记载,村里有人死了父亲,没钱请人送葬,窦建德正在地里干活,听见这话,立马撂下手上的活去义务帮忙。窦建德自己的父亲死了,乡亲邻里赶来送葬的不下千人,所有馈赠礼金,窦建德一概退还。朝廷在乡间募兵征高丽,别人去了都当小卒,窦建德却被任命为二百人长。无论逃兵还是罪犯,逃到窦建德处,窦建德一律予以庇护。窦手下的人逃走为寇,窦建德一概不予追究。窦建德不过一介农夫,想必未曾读过《庄子》,而其举措如此,与庄子笔下的“盗亦有道”之“道”不谋而合,能不说是天生具有领袖的气质么?
一开始,这种气质给窦建德一家带来不少好处。无论哪条道上的强人,也无论如何凶悍,一概不抢窦家。可后来,这气质却带来灭顶之灾。大概是有人见了眼红,打小报告给县令,说窦建德与四方强人皆有瓜葛。县令感觉军情重大,汇报郡守,郡守闻讯大喜。试问喜从何来?原来朝廷责令郡守剿匪已经多时却毫无进展,正在犯愁之际而获此军情,能不喜上眉梢?于是立即传下令去,把窦建德一家满门抄斩。然后吩咐其记室参军起草捷报一章,呈送朝廷请功,说是已将匪首全家捕获并予处死。
所谓“匪首全家”云云,当然并不属实。首先,所谓“全家”,漏掉了被指为“匪首”的窦建德。其次,当时窦建德分明在朝廷的军队里服役,怎么就成了“匪首”?说窦建德暗中勾结强人,也许不算冤枉。不过,难道因此就应该满门抄斩?隋朝的法律早已不复存在,无案可稽,难以考核。推之以情理,多半并不合法。即便是合法,如此血腥的屠杀,也是情理难容。窦建德得知全家遇害,能不忿然造反?他手下二百来号人惟其马首是瞻,都跟着他投奔了出没于清河一带的大盗高士达。不久,高士达兵败被杀,窦建德代领其众,名副其实地成了一名匪首。
自从窦建德成为清河强人的领袖,一反强人烧杀抢掠的恶习,但凡俘获朝廷官吏,一概恩遇,留为己用。于是,所过郡县望风归顺,兵不血刃;数月之间,军容大盛,胜兵多至十万余人。617年,窦建德攻占乐寿,自称乐寿王。次年占领河北大部郡县,建都乐寿,改称夏王。同年擒灭宇文化及,大量起用原隋朝高官,积极健全司法行政体制,为政赏罚严明,为人勤俭宽容。王世充、李渊闻之,争相与之联和,唯恐得罪。
魏征既然受知于这么一位草莽英雄,怎么不见再来一首《述怀》,吹嘘吹嘘为“国士”之快?担心再后悔?还是写了而失传?无论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反正都是魏征之幸,因为窦建德好景不长,魏征这“国士”没当多久就又成了奔亡之虏。不出一年半,窦建德因救王世充,与李世民在洛阳城外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不利,为李世民所擒,押送长安斩首。除去原本为隋朝的高官、与李渊有些交情者降唐之外,窦建德手下大都散伙归田。魏征如何去就?如果魏征当真如其《述怀》诗最后四句所说,忠贞不二、淡薄功名、视死如归,那么,窦建德斩首之际,就应当是魏征自刎之时了。否则,说什么“侯嬴重一言”?人家侯嬴可是以从容自刎的方式报答信陵君以国士见知之恩的呀!
魏征不是侯嬴,他没有自杀。魏征也不是单雄信,单雄信在洛阳城破被俘之后,讨饶不得而见杀。魏征呢?干脆没人理会,生死听其自便。一个人活到这份儿上,也够惨的了。可魏征野心不死,居然再度入长安。还想钻营?不错。否则,怎么不回魏州去收拾道士的旧生涯?这次再去长安,能投奔谁?既然在李渊、李世民处都碰过钉子,投奔李建成乃唯一可行的选择。不过,这只是以理推测。魏征难道只是根据这样的推测就贸然作出投靠李建成的决定?考之以史实,并非如此。魏征第一次随李密入长安,举目无亲,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回再入长安,却已经在李建成身边有了一条内线。
内线是谁?这人姓裴名矩,与裴寂同属望族裴氏的西眷裴派系。裴矩少年得志,早在北齐之时就已知名。入隋之后,为隋文帝记室参军,参与平陈之役。隋炀帝即位,先后出任黄门侍郎、右光禄大夫等要职,参与朝政,宠信无比。隋征吐谷浑,出于裴矩的主意。隋征高丽,也是出于裴矩的主意。不过,征高丽失利,却赖不着裴矩,他提出的只是战略性的主张,而征高丽的失败,败在战术。天下大乱之际,裴矩劝隋炀帝赶紧回京师。这主意也是绝对正确,无奈这一回,隋炀帝不听,从而断送了身家性命。宇文化及弑隋炀帝之后,用裴矩为右仆射。窦建德灭宇文化及之后,也用裴矩为右仆射。窦建德见杀,裴矩降唐,封安邑县公,任太子左庶子。
魏征为窦建德起居舍人之时,与裴矩深相结识,故裴矩一旦受命为太子左庶子,立即援引魏征为太子洗马。太子洗马这官职创设于秦,一说本作“先马”,因其职能本来是在太子出行之时为太子坐骑的前导。自晋以后,其职掌改为机要文书,一向只用出身名门望族者充任。魏征出身寒门,出任此职,堪称破例。于近乎绝望的困境之中受此恩遇,显然令魏征感激涕零。于是,魏征于上任伊始便不顾疏不间亲之义,向太子进言:谨防李世民篡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