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6)
裴寂没能改写历史,索头原之役以唐军大败告终,成功地运用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的,至今仍旧只有韩信一人。不过,裴寂毕竟成功地实践了他的败退方案:尉迟敬德尾随裴寂一直追到晋州城下,李元吉趁机突围,经介休逃归长安。晋阳虽然失守,李元吉保全了性命。
刘武周进驻晋阳之后,诏宋金刚、尉迟敬德急攻晋州。裴寂知道尉迟敬德的厉害,下令闭门坚守。留守晋州的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自恃骁勇,以裴寂为怯,私自偷开城门,单挑尉迟敬德决斗。两人恶斗二十回合,刘弘基渐落下风,不得已虚晃一招,以为可以拍马回城,却被尉迟敬德识破,不接那虚招,一槊直戳过来,正中刘弘基坐骑后股。那马站立不住,顿时翻到,把刘弘基掀下马来。尉迟敬德麾下一拥而上,将刘弘基活捉。失去主力战将,裴寂无心守城,夜间突围,退守浍州。尉迟敬德追至浍州,裴寂守城无方,尉迟敬德再下一城。
唐军接连败退,夏州豪强吕崇茂趁机而起,自称魏王,投靠刘武周,配合宋金刚,截拦裴寂的后路。裴寂腹背受敌,狼狈万分。李渊闻讯,诏永安王李孝基为行军总管,率工部尚书独孤怀恩、陕州总管于筠、内史侍郎唐俭等赴夏州討吕崇茂。李孝基是李渊的从弟,独孤怀恩是李渊的表弟,于筠、唐俭都是李渊的亲信,阵容如此,可见李渊对夏州事变极其重视。这不足为奇,因为夏州是李渊在黄河以东的最后一个据点,夏州沦丧,就只有闭潼关自守了。宋金刚也明白占据夏州意义重大,急令尉迟敬德、寻相率精骑五千前往增援。李孝基等行动迟缓,尉迟敬德赶到夏州城外之时,尚未站稳脚跟。骤然遭到城内城外的夹击,仓皇应战,结果全军覆没,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没有一个逃脱,皆被尉迟敬德生擒。
“该主公出手了吧?”消息传到长安,房玄龄提醒李世民。
“尉迟敬德这本事,恐怕裴元庆也不过如此吧?不知这人究竟什么来历?”李世民没理会房玄龄的提醒,却问了这么一句。显然,李世民对尉迟敬德的关注远在河东全面失陷之上。
“我已经叫人去打听过了,据说尉迟敬德祖上本是武川镇户,父母早亡,孤苦伶仃,流落朔州。”说这话的是段志玄。
“武川?”李世民隐隐约约听说过自己的祖先正从武川发迹,不禁失口反问。
“有什么不妥么?”段志玄误以为李世民对尉迟敬德出自武川之说表示怀疑。
“没有。接着说。”
“其他的嘛,只是些不相干的琐屑。”
“什么琐屑?”
“他的槊柄之上镶着一块玄武玉刻,腰带之上也系着一块玄武玉雕。”
李世民听了,沉默不语。还能问什么呢?真是些不相干的琐屑。
“虽是琐屑,也未必就不能提供消息。”看见李世民沉默,杜如晦趁机插嘴。
“什么消息?”
“这人曾经是个游方道士。”
嗨!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想到?李世民不由得对杜如晦瞟了一眼。当时的习俗,但凡游方道士,皆在腰带上悬挂玄武以为标志。其实,杜如晦并不见得比李世民更聪明,只是他从来不那么投入。不那么投入,就能保留旁观者的心态。能旁观,所以就能明。
得了杜如晦的指点,如何应付尉迟敬德?李世民心里有了谱,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方案。既然有谱了,他就回想起了房玄龄提起的话头。
“不错。是该咱出手的时候了,你这就去替我起草一份出师表。”
房玄龄替李世民起草的出师表原文已不可见,据《旧唐书》的记载,大致是这么几句话:“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富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臣精兵三万,必冀平殄武周,克复汾、晋。”
太原真是李渊的王业基础么?其实未必。李渊受命为太原留守,在隋炀帝大业十二年十二月,次年六月就起兵造反,呆在太原的日子屈指可数,根本没有时间打下什么基础。长安当真需要靠河东供养么?也是泛泛不实之词。隋代粮仓之积蓄,莫过于控制在李密之手的黎阳,而不在河西。关中平原之富,远在晋、汾地区之上,足以供长安之需。不过,当时李渊正派遣使者东出潼关,对割据一方的众英雄好汉进行招降纳叛的活动。所谓英雄好汉,不言而喻,都是识时务之辈;而所谓识时务之辈,说得不好听些,其实也就是趋炎附势之徒。倘若李渊不能把河东及时夺回,英雄好汉们还会看好李渊么?显然不会。因此,太原虽然并非李渊之根本,长安虽然并无需河东的给养,“平殄武周,克复汾、晋”,依然是当务之急。所以,李世民的出师请求,立即获得李渊的批准。
武德二年十一月,也就是刘武周南下马邑的七个月以后,李世民率领李渊所有的精锐,从龙门渡河。说是渡河,其实无河可渡。此话怎讲?难道那时候黄河就业已断流了么?并非如此。不过,那时候冬季气温比如今低,旧历十一月,黄河早已冻实,如同今日三九的黑龙江。李世民等三万人马浩浩荡荡踏坚冰进入河东之时,刘武周的主力何在?宋金刚统领大军驻扎在晋州,前锋由尉迟敬德、寻相率领,在风陵渡严阵以待。待谁?自然是等待唐军从风陵渡渡河时予以迎头痛击。显然,宋金刚错误地估计了李世民出击的地点。不过,宋金刚的错误,仅在于情报不灵通,并不属于战略性。何以言之?因为风陵渡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曹孟德与马超相争于此,后来宇文泰与高欢也相争于此。就在不久前,李仲文、裴寂、李孝基的出师,也都是取道风陵渡北上。
不过,尉迟敬德在风陵渡也不是一个人都没等着。就在李世民率领三万大军越龙门而东之时,有两个人悄悄地东出潼关,踏上了风陵渡口的河岸。两个什么人?一个是李渊的特使。另一个呢?李世民的特使。李渊的特使,史逸其名姓,只好以“特使”相称了。什么是“特使”的特别任务?收买吕崇茂,干掉尉迟敬德与寻相。开的价钱是多少?赦免吕崇茂之罪,并授以夏州刺史之职。至于李世民派遣特使之举,史册根本没有记载,因为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外人是谁?包括李渊在内。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李世民、段志玄、王晊三人。不言而喻,李世民的特使就是王晊。
“特使”与王晊一踏上风陵渡,就遭到尉迟敬德前哨的截拦与盘问。“特使”自称受魏王吕崇茂故人之托,有口信传递给魏王。既是魏王之客,渡口前哨不敢怠慢,遣人护送“特使”至夏州自不在话下。至于王晊,蓬首垢面,衣裳褴褛,神色慌张,语言吞吐,支支吾吾说不清个来龙去脉,这就不免令人生疑了。尉迟敬德下过命令,但凡形迹可疑者,切不可放过,务必押解夏州经由尉迟敬德亲自审讯。于是,渡口前哨也不敢怠慢,着人将王晊绑了,押送夏州交尉迟敬德。
王晊装出一脸的委屈,心中却暗自叫好。不费吹灰之力,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一多半,能不叫好么!什么是王晊的任务?收买尉迟敬德。怎么收买?不见面自然无从收买。所以,押送夏州交尉迟敬德,正中王晊之怀。能见面,不等于能收买。王晊凭什么信心十足?凭他掌握的一个秘密。什么秘密?不是什么别的秘密,就是“特使”的秘密。
“一个道士,怎么不安份呆在道观里,却来在兵荒马乱之地?莫不是唐军的间谍,假扮道士,前来打探虚实?”提审王晊之时,尉迟敬德问。
“贫道不过一游方道士,哪来安分于道观那份福气?”这时候的王晊,既不慌张,也不支吾,神色自若,口齿流利得近乎油滑。
“游方道士”四字令尉迟敬德心中一震。想当年,我自己不也曾经打着“游方道士”的名目行乞过么?倘若不是师傅收留了我,如今的我难道也会像眼前这人一样寒酸潦倒?
“吃饭了么?”这么一想,尉迟敬德就收起威严,问了这么一句。
王晊不答,却问:“有酒么?”
哈!有种!得寸进尺!当年的我,敢这么放肆?好像不敢。这人不简单。尉迟敬德心中怎么琢磨,嘴上喊道:“拿酒肉来!”
酒醉饭饱之后,王晊用衣袖揩揩嘴,从腰包里摸出一个竹筒来,道:“贫道例不白吃白喝。占个卦?”
游方道士,例不白吃白喝,否则,不就是降格为名副其实的乞丐了么?这规矩,尉迟敬德自然也懂。看见尉迟敬德点头,王晊双手把竹筒抱紧,用力摇了三摇,大喊一声“开!”。
蓍草跌落桌上,佈成一个“蒙”卦。
王晊先摇摇头,然后抬头望着尉迟敬德发一声叹息,道:“不好!”
“怎么不好?”尉迟敬德反问。
“蒙者,蔽也。蔽者,前无去路。前无去路,就是死路一条的意思。怎么能好?”
“休要胡说!占卦这把戏,俺也玩过。易传上分明说:蒙者,生也。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死?”
“卦之要,存乎变。变之诀,存乎心。据易传而占卦,嘿嘿!那是书生之见、门外之谈。”
“不识好歹!好心以酒肉相待,却说出这番鸟话来蒙人!”尉迟敬德听了这话,不禁大怒,双掌一击,喊一声:“来人!”
“且慢!”王晊处变不惊,捻须一笑,反问:“将军说贫道拿鸟话蒙人,倘若‘蒙’不是‘蔽’而是‘生’,请问这‘蒙人’二字,当作何解?”
这一问,令尉迟敬德一愣。两名帐下恰好于此时疾步奔进门来,立在门边待命。尉迟敬德本来是想叫人把王晊拖下去的。还拖下去吗?他稍一迟疑,终于回心转意,只向门外摆摆手。两名帐下会意,当即转身退出。
“好!道长巧舌如簧,俺自愧弗如。不过,敢问‘前无去路’从何说起?怎么就不是‘后无退路’?”
“这话嘛,就不是能从卦里看出来的了。”
“占卦不从卦里看,难道还有别法子?”
王晊笑而不答,却往立在尉迟敬德身后的两个侍女一瞟。尉迟敬德会意,叫侍女退下。于是,王晊从容不迫,把李渊收买吕崇茂之计,和盘托出。
往后的事情如何?史册有如下记载:吕崇茂谋泄,尉迟敬德、寻相杀吕崇茂后退走浍州。李世民遣殷开山、秦叔宝等截击于美良川,斩首两千级。宋金刚令尉迟敬德、寻相潜引精骑从浍州南下以增援蒲反。李世民自将步骑三千间道夜行,大破之于安邑,尉迟敬德、寻相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先后被尉迟敬德俘获的刘弘基、李仲文、独孤怀恩等陆续逃归。不曾逃脱的只有李孝基与唐俭。李孝基不得逃归,因为人在晋阳,由不得尉迟敬德做主。至于唐俭,则并非不能逃归,而是留在尉迟敬德军中,作为唐军的联络。
尉迟敬德既已杀吕崇茂,又未曾遭唐军攻击,为何主动北撤?宋金刚既令尉迟敬德等潜师南下,李世民如何获得精确的南下时间与路线?精骑全军覆没,如何单单走脱了尉迟敬德与寻相?尉迟敬德原本骁勇善战,所向无前,如何忽然一败而再败,变得不堪一击?刘弘基、李仲文、独孤怀恩等要犯如何能够逃脱?唐俭如何能与尉迟敬德密谋,从而令李渊逃过孤独怀恩的政变阴谋?这些问题,史册皆无解释。为何没有解释?因为这些都是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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