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秦失其鹿(2)
且說趙扶蘇退出之後,門傳來一聲嗲聲嗲氣的“爹”。趙正有子二十三人,除去少子趙胡亥一人之外,都只敢稱趙正為“陛下”。隨着那聲“爹”蹦進門來的趙胡亥沖趙正咧嘴一笑,敢在趙正面前這麼笑的,也只有趙胡亥一人,連後宮最得寵的妃子都不敢如此放肆。
“什麼時候能長大?”趙正皺眉發一聲長嘆,可語氣之中透露出來的,並不是譴責而是愛惜。
“爹,帶我去吧!”
架不住趙胡亥的死纏爛打,趙正出遊之時,帶上了趙胡亥。如果趙正不曾偏愛少子,未曾偕趙胡亥同行,歷史會改寫麼?肯定會。當然,那也是後話,也姑且按下不表。
咳出一口濃痰,趙正從昏迷中驚醒。所謂昏迷,其實只是外人的印象,對趙正本人來說,昏迷與夢並沒什麼不同。趙正在昏迷或者說夢境之中,聽到風的吼叫、馬的嘶鳴、德水的咆哮,也看到一隻碩大的雄鹿在河濱狂奔。醒來之後,趙正依然聽到風的吼叫、馬的嘶鳴、德水的咆哮,只是鹿不見了。究竟是因為驚醒而失鹿?還是因為失鹿而驚醒?趙正沒有琢磨,驚醒後的趙正忽然產生一種緊迫感,他覺得時間不多了,不能無端浪費在夢境之上。
“蒙毅!蒙毅!”趙正急促地呼喊。
聲音不很大,因為趙正已經沒有多大的力氣。也不能算很小,因為趙正差不多使出了最後的力氣。不過,無論趙正的喊聲有多大,蒙毅都不可能聽見。當時趙正斜倚在臥榻,臥榻在平原津。蒙毅跪倒在乾坤殿上,乾坤殿在咸陽。秦時的平原津,在如今山東德州。秦時的咸陽,在如今陝西咸陽。兩地相去將近兩千里,叫蒙毅如何聽得見?
“臣在。”
蒙毅雖然聽不見,卻有人應了這麼一聲。這人自然不是蒙毅,是誰?中車府令兼符璽令趙高。中車府令,執掌皇帝的車馬;符璽令,執掌皇帝的印信。中車府令與符璽令的執掌雖然並不高雅,卻是非皇帝的親信莫能為。趙高憑什麼獲得趙正的信任?首先是憑他的姓。《史記》裡有這麼一句:“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改寫成今日的白話,就是“趙高這人,就是他們趙家的遠房本家。”至於“他們趙家”究竟何所指?其實指的就是趙正他們家。原來趙高乃是秦朝皇室的遠房一支,難怪日後他不僅敢於指鹿為馬,而且還想成為三世皇帝!後人誤以為秦始皇姓嬴,從而誤會趙高出自趙國王族的遠房。不過,話也得說回來,秦與趙,雖然後來是死敵,原本是一家。趙國源於晉國的大夫趙衰,而趙衰正是秦嬴之後。換言之,雖是誤會,倒也可以說是歪打正着。
“趙高?”聽見趙高的回應,趙正反問。
趙正的反問令趙高略微吃了一驚,他原以為趙正已經糊塗,分不清誰是誰了,否則,豈敢冒應那一聲“臣在”?
“是,是。”
“蒙毅還沒回?”
“還,還,還沒有。”趙正的追問,令趙高更加着慌,一向口齒伶俐的他,竟然成了結巴。
“快取帛書筆墨,替朕起草一道詔書賜公子扶蘇。”
“我?”趙高聽了,不禁又吃一驚,因這起草詔書的事兒,一向都由上卿蒙毅執掌,從來不曾輪到他。“不等蒙毅回來?”
趙正擺擺手,看着趙高取出筆墨,把帛書在書案上鋪開,連嗆帶咳,斷斷續續地說出十二個字來。十二個什麼字?
“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趙高寫畢,趙正沒再說話,只伸出右手的手掌。趙高心領神會,慌忙解下懸在腰帶上的玉璽,在書案上的印泥上摁了幾摁,連同詔書一起遞將過去。趙正欠身接過,正要把玉璽蓋上詔書,忽然往後一倒,眼睛翻白,手指鬆開,玉璽滑落。趙高慌忙趨前,伸手在趙正鼻前一摸,沒有摸着鼻息。趕緊攥住趙正的左腕,又沒有把着脈搏。難道就這麼走了?
人終究得走,誰能不走?每逢看到趙正分遣方士四處尋求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趙高都在心中這麼竊笑。不過,這麼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物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還着實令趙高吃了一驚。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大喊一聲:“來人!”可偏恰這時一聲霹靂自天而降,把他的喊聲淹沒,連他自己都沒聽見。他下意識地又喊了一聲,還是被淹沒了。這回淹沒趙高呼喊的,不再是霹靂,是緊隨霹靂而至的瓢潑大雨。接連兩次呼喚皆被天籟所沒,令趙高忽發奇想:難道冥冥之中另有天意?趙高這麼一想,自然就沒有再喊第三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