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秦失其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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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赵正的死讯,李斯悲喜交集。悲从何来?没有赵正的赏识,他李斯不过一上蔡小吏,难免猥琐终身,能有今日?今日的李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何等威风?今日的李斯,一门儿媳清一色公主,一门女婿清一色公子,何等荣华?这么一个知音死了,能不悲从心起?然则喜从何来?令他李斯提心吊胆、唯恐因犯“物禁大盛”之忌而不得好死的人物终于走了,顿时感到如释重荷般的轻松,能不喜从心起?
不过,无论是悲还是喜,李斯都没有表露出来。李斯从来不在任何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在这人面前露出蛛丝马迹。这人是谁?带来赵正死讯的赵高。李斯对赵高的厌恶,绝不在蒙毅之下,不过李斯隐藏得很好,以致连嗅觉格外灵敏的赵高也丝毫没有觉察。蒙毅不善隐藏,不是好事。李斯善于隐藏,也不是好事。蒙毅的不善隐藏,招来杀身之祸。李斯的善于隐藏,也招来杀身之祸。此话怎讲?读罢下文便知。
“皇上驾崩之前没有回光返照?”李斯问。
赵高从衣袖里取出赵正的遗诏,趋前一步,递给李斯。
李斯匆匆阅毕,道:“怎么还不赶紧盖上御玺,遣使者送往上郡?”
赵高伸手摸一摸空下巴,笑道:“皇上已经驾崩,该谁吩咐符玺令盖印?”
李斯听了一愣,虽然他处处提防赵高,万没想到赵高竟然会使出这么一招。
“那你的意思是?”李斯问。仓皇之下,失了先手。
“不就盖个印嘛,举手之劳。好说。不过,嘿嘿。”赵高把话顿住,又伸手摸一把空空如也的下巴。
“不过怎样?”李斯急切地问。
“咱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皇上已经驾崩了,否则,人心惶惶。搞不好,变生肘腋。”
“嗯,言之不为无理。”李斯略一思量,表示赞同。“不过,照目前这走法,至少得十五日才能回到咸阳。眼下天气炎热,尸体不出三日即将腐败,尸气四散,如何隐瞒得住?”
“这个嘛,丞相就不必操心了,我已经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
“皇上好食鲍鱼,我已经遣人连夜赶往海滨,明日就会有三车鲍鱼加入咱的车队。”
赵高说到这儿,把话停下。不过,这回不是卖关子。他知道李斯是明白人,不用说破,点到即止就够了。
“这主意不错。” 李斯果然是明白人,听了这话,立即称赞了一句。“不过,皇上那道遗诏还是得尽早发出去,否则,咱到了咸阳,长公子还没到。隐瞒的时间过久,终究会出问题。”
“长公子到了咸阳,难道就没问题了么?”赵高一边说,一边从李斯手中接过始皇帝的遗诏,塞入衣袖之中。
“长公子一到咸阳,咱就可以发丧。长公子当即登基为二世皇帝,天下人心有所归,还能有什么问题?”李斯反问。
赵高听了,哈哈一笑,道:“就天下而言,此话不错。就丞相而言,窃以为未必。”
“此话怎讲?”
“丞相不妨扪心自问:能力之强、功劳之高、得民心之深,丞相能与蒙恬比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蒙恬办得到,丞相办得到么?蒙恬与长公子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丞相同长公子什么关系?不就是点头之交么?”
赵高这番话,令李斯陷入沉默。当然,沉默只是外表。在沉默的外表之下,李斯的内心经历了由忿恨到平静、由平静到恐慌的翻腾与转折。我没法儿同蒙恬比?怎么丞相是我李斯而不是他蒙恬?李斯首先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不胜气愤,以至手指失控,不由自主地在几案上敲打了两下。不过,李斯毕竟是理智中人,不是性情中人。他很快就冷静下来,针对赵高提出的五点不如,逐一想了一想。除去第一点李斯不能同意之外,剩下四点,他不得不承认赵高的不如说相当有道理。此外,李斯还想到赵高遗忘的一点。蒙恬的出身,远非布衣出身的李斯所能企及。
蒙恬是个什么出身?简言之,将门之子、将门之孙。其祖,蒙骜,自齐至秦,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昭王之时,秦国将才济济。司马错、任鄙、王齕、张唐等等,功劳皆出蒙骜之上。至于因长平之战而功高震主的白起,那自然就更不用说了。蒙骜凭什么混到上卿的职位?无从考核。据史册记载,蒙骜之成为秦国的主将,其实在秦昭王死后,始于秦庄襄王之即位。庄襄王即位之后,政出相国吕不韦之门。吕不韦戳拔蒙骜为主将,攻取韩国的成皋、荥阳,设置三川郡。又攻魏,取两郡。再攻赵,下三十七城。可谓战功赫赫。然而好景不长,庄襄王三年,魏公子信陵君率五国联军救赵,蒙骜败绩,退守河西。亏得李斯行贿的阴谋再次得逞,令信陵君丧失兵权,秦国方才能得以恢复攻势。
秦庄襄王在位不出四年而亡,赵正即位之后,吕不韦继续执政,蒙骜继续为将。先后出兵蚕食韩、赵、魏、燕等四国。赵正七年,蒙骜死。蒙骜之死,可谓死得其时。蒙骜死不旋踵,秦国就接二连三发生内乱。倘若蒙毅不曾死,卷进去从而不得其死的可能性不是很小而是很大。内乱因何而生?有关二十一年前发生在赵国国都邯郸的一桩风月。 |